写作:一种智力的较量
刚才赵主任说我是个著名作家,不是的,我给自己的定位是三流作家。一流作家是那些写主旋律的,二流作家是那些发了财的,像我这样,既写不了主旋律也发不了财的,只能说是个三流作家,混饭吃的作家。我现在的真正身份是编辑,编《山西文学》,看稿子,编刊物。以编辑和作家的双重身份来谈写作,好处是针对性强,坏处是水平肯定高不到哪儿去。没办法,我就这么个水平。写作这个事,不能老从最高意义上说,一说就说我是为了社会主义文学事业如何,好像你是在舍身取义似的,这么一说,就没法跟你谈了。还是从最低意义上说,比较切实有用,就是说,怎样把作品写好,投出去能发表,能出名又能得稿费,别人看了高兴,自己也得到实惠。常听一些人说,我写作就不是为了出名,只是为了自己高兴。这话还是别说的好。真要这样,你写下的东西只给自己看看就烧了,不烧也可以,就自己藏着,连第二个人都不能让看。一看就等于有了读者,有了评价。更不能投稿,一投稿,就等于进入了一个竞赛的机制。进入竞赛的机制,就得按竞赛的规矩办事。就跟运动员一样,你蹲在跑道上,枪一响就得跑,就得分出个高下,不能说枪响了,你不跑,晃晃悠悠地走着,说你是来散步的,不跑了。我相信真正爱写作的,不会有这样的人,至少今天来的,不会有这样的人。
我今天讲的,就是怎样跑,怎样跑好,至于能不能拿到奖牌,那全在个人的本事了。好多人不是没有写作的能力,而是观念不行,观念改变了,很快就会有个飞跃。
写作是一种智力的较量
我要讲的第一个观念是,写作是一种智力的较量。
你写下的东西,字,谁都认识,不认识的查一下字典也能认识,凭什么要让人家破费上时间去看呀?说到底,是要让人家有所收益,所谓的收益,不外乎三点,一是思想上得到启迪,二是情感上得到抚慰,愉悦是一种抚慰,痛苦也是一种抚慰。三呢,那就是最少也能让人家消磨点时间。可别小看了这第三点,这才是最重要的,最根本的。要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文学作品,不管是小说还是散文,平常我们说是“闲书”,意思是说这些书都是非正业的书。我记得小时一看小说,我妈就说,不好好学习又看闲书啦。说是闲书,也可以从另一面理解,就是闲下来才看的书。闲下来可玩的事情有多少,下象棋,打扑克,上电脑,看电视,什么不比看书好?就是要看书,为什么非得看你的书?你的书又不是中央文件,读了可以知道中国今后的发展方向,又不是“致富秘诀”,读了可以发一笔大财?不就是一篇破小说,破散文,一本破书吗?
这就要说到读者的阅读心态了。学知识的除外,对一般人来说,读书是一种消闲,一种排遣,消磨闲暇的时间,排遣心中的郁闷。领导不能骂,邻居不能得罪,看街头打架太无聊,也不常有,偷看女人洗澡太费神,还犯法,闲着没事干,做啥?看书呗。写书的,写文章的,都是聪明人,看他们写出啥好东西。抱的是崇敬的念头,但人都是很自负的,实则心想的是,看你有没有我聪明。要是真的聪明,他会佩服,要是不聪明呢,那就得到一份满足,啥作家呀,就这点水水,还不如我这两下子呢。这是指看完了的。看不下去的,就更不用说了。
既然是闲书,还要让人看下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抓人,黏人。就好像书里有只手似的,他一伸过头看,就一把将他揪住了,就好像书里有块不干胶似的,他一伸手掀开书页,就把他的手给黏住了。
怎么才能抓住黏住,那就只能是你的智力比他高,你编的故事他想也想不到,你叙述的感情,他从没有体验过。便你又不能胡编乱造,那样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事情是在情理之中,但发展却总是在他的料想之外,这才能抓住人,黏住人。最近我在看一个美国的电视连续剧,叫《越狱》,据说美国正在上映,轰动全国,人人争着看,迫不及待地看。那情节真是奇妙极了,你以为是这样的,他偏是那样的。演技好,形象好,男的一个比一个酷,女的一个比一个靓,这就不用说了,看的时候,我就想,这个编剧真是一流的编剧,脑子太好了,智商太高了。把观众玩得溜儿溜儿的,可你又不能不佩服,不能不赞叹。把你打得鼻青脸肿,你还得夸他武艺高强,好的编剧就有这个本事。中国的电视剧,要是能达到这个水准,还用得着广电部硬性规定,每天晚上的黄金时间,只准播国产剧不准播外国剧吗?这样的好片子,你就是半夜十二点播人们也会等着看的。
不久前上演的美国大片《达芬奇密码》,大家都看了吧。那真是又曲折又惊险,有历史厚度,又有文化含量,还有警世的意义。对了,有本外国小说很火,叫《我的名字叫红》,是个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写的。这个人被认为是当代欧洲最核心的三位文学家之一,是享誉国际的土耳其文坛巨擘。小说写的是,十六世纪末,离家十二年的青年黑终于回到他的故乡——伊斯坦布尔,迎接他的除了爱情,还有接踵而来的谋杀案。一位细密画家失踪了,奉命为苏丹绘制抄本的长者也惨遭杀害。遇害的画家究竟是死于画师间的夙仇与爱情的纠葛,还是与苏丹的秘密委托有关?苏丹要求在三天内查出结果,而线索,很可能就藏在未完成的图画的某个地方。从这些电影和小说中,我感到,现在世界的文学潮流正在发生变化,就是更注重文化含量,历史深度,更注重智力的较量。你说它是文化小说,但不像过去那么单纯,你说它是悬疑小说,但不止是悬疑,你说它是历史小说,但比实际的历史要复杂得多,有趣得多。简直像一道世界级的数学难题,你能感觉到它是对的,就是证明不了。这或许是这些年世界文学的一个进步吧。更注重文化,更注重智慧。
不说文化含量了,我们还是从技术层面来说吧。怎么才能抓住人呢?没别的奥妙,只能是故事的每一步发展,都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举个例子吧,是前几天一个朋友给我说的,记得手机短信上也有这个段子。故事有些下流,但很能说明问题。大家都是成年人,说说没有什么。是这样的,一个男子第二天要结婚了,晚上开车来老丈人家看看还有什么事儿,一进门,家里没有别人,只有小姨子一个人,穿的很单薄,很露,一下子扑上来说:你是我心上的人儿,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我愿意把我的第一次给了你,说着就朝楼上走去,一面还招招手,做出一副快上来呀的样子。这男子一愣,扭身就朝外跑,一出门老丈人就站在门口,一把握住他的手说:“祝贺你,你通过了我们家最后的考验,明天就结婚吧!”事情过后,这个男子跟他的一个朋友说:“通过这件事,我总算知道了,把避孕套放在车上是多么的正确。”
这是个小故事,但可说是一波三折,惊心动魄。第一折,马上要结婚的男子,碰上小姨子那么深情地投怀送抱,已经可说是出人意料了。第二折,他不上去,反而给跑了,这是正常的,一出门却是老丈人那样一句话,原来是这家人设下美人计来考验未来的女婿。又是个出人意料。事情到此,可说是完美了,但还没有完,原来这男子并不是品质优秀,不吃荤腥,而是冲出去去车上拿避孕套,还是个坏东西!
小说可以这样写,散文呢,随笔呢,叫我说,是一样的,只不过,有的是暗的,有的是明的,不管是暗的明的,都要像前面有个鬼似的,一步一步地把读者引诱着,让他一步一步地自觉自愿地进入你设计的圈套中,故事的圈套,情感的圈套。
举一个我的例子吧。前几天,《太原日报》一个朋友给我来电话,说他们有个选题策划,为了配合太原建设文明城市的宣传活动,想组织个征文,题目叫“居住在太原的一百个理由”,就是一百个人每人写一个他愿意居住在太原的理由。约稿的人说,韩老师,你也给写个吧。朋友邀请,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可你们不知道,我对这个太原并没有多少好印象,怎样么写呢?要写出自己的真实感受,还要让朋友那儿能发表出来。这可犯愁了,稍微一想,有了主意。我就写了这么一篇文章,不长,也就四五百字个字,这是人家要求的。我是这样写的:
不算上学,在太原一住已二十几年了。想想,太原真是个适合我这样的人居住的地方。甚至可以这么说,若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太原就是最好的地方。我这样的人是什么人呢?说的不好听点,就是比较懒散,说的好听点就是凡事从简。比如说过马路,我就不愿意走人行天桥,多麻烦呀,本来几步就可走到的地方,你得上去,又得下来,下来不在正对着的地方,往前走还说得过去,往回走就觉得吃了大亏。北京就有这毛病,这儿一个人行天桥,那儿一个地下通道,多麻烦。太原就没有这个毛病,要到哪儿,横穿马路就是了。再一个好处是,四季分明,夏天了,不用看日历,不用掐算,天热了就是夏天,依次类推,天凉了是秋天,天冷了是冬天,暖和了,不用问准是春天来了。说到气候,还有呢,不用管什么天晴天阴,你想着它是晴的,就是晴的,你想着它是阴的,就是阴的。因为许多时候,晴天跟阴天差不了多少,反过来,阴天也就跟晴天差不了多少。至于下雪下雨,那就别管了,天下都一样。好处当然还很多,一下子也想不齐。有这么两三条,就不少了。省下的时间,可以睡多少懒觉,看多少闲书。时间跟钱一样,省下的就是赚下的。积时成日,积日成月,积月成年,一年两年三年地积下去,不就等于多活了几年吗?这世上,到哪儿能找个多活几年的地方?没有,要有就是咱们太原!
题目叫《一个可以让你多活几年的城市》
这样的文章,你们以为发不了吧,错了,还真的就发了。内文一个字都没改,只是题目改成《一个闲散慵懒的城市》。好几个朋友看了说,老韩呀,那一组文章里,就还数你的写的好,有灵气,有个性。报纸文章本来就难写,命题作文就更难了。但是只要你动脑筋,这种官样文章,还是能写出新意的。
这只是说了怎么写,还得说写到什么份上才叫个好呢。
大概两三年月前,《文学报》让我写篇文章,谈散文写作,要求是通俗,给初学写作者说说怎样写好散文,最后一段我是这样说的:
要在这么一篇短文中,说清什么是散文,怎样写好散文,实在是难为我了。有一个标准虽说下流,念其通俗易懂,不妨为诸公道来。世界之大,不外五大洲分之,人种虽繁,不外红白棕黄别之,然而材夜思的标准,普天之下,鲜有差异。尤其是近世以来,好莱坞大片风行世界,白人材夜思自不必说,已成定则,就是黑人材夜思,棕人材夜思,黄人材夜思,也几成定则。凡我散文作家,提笔属文之前,心中一定先要存一材夜思形象。其文章的整体,要似材夜思之体型,该凸的凸,该收的收,详略是也。其文章的亮点,要似材夜思之目,顾盼流莹,勾人魂魄,所谓文眼者是也。其文章的见识,要打动材夜思之心,不同凡响,迥异流俗,所谓超卓是也。苟能如此,虽是一篇寻常之文,无异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薄暮时分,与美人相携而归,罗帷轻摇,暗香浮动,其乐何如!
对漂亮女人的判断,可说人人都是行家里手,只有瞭上几眼,就判个八九不离十。不管你是写一篇小说,还是一篇散文,先不说你的立意如何,一定要你的文章,像漂亮女人的身材那么匀称,那么好看。这一段我看书法方面的书比较多,像包世臣的《艺舟双楫》上,也用人体来喻说写字。他是这样说的:“书之形质,如人之五官四体,书之性情,如人之作止语默。必如相人书所谓,五官成,四体称,乃可谓形质完美,非是则为缺陷。”意思是,写下的字,要有形质要性情,光有形质不行,光有性情也不行,要既有形质又有性情。为什么非要用材夜思来比喻呢,因为材夜思在形质和性情上,最为明显,最为和谐。
具体怎样套呢?如果你的开头一段太长了,你就该想到,这不成了大头娃娃吗?哪有材夜思是大头娃娃的。要是你的中间部分平平的,不起一点波澜,你就要想到,这个成了瘪胸吗,哪有材夜思是平板胸的,丰乳肥臀才是材夜思嘛。如果你的文字是干涩的,你就要想到,材夜思怎么会是一身鸡皮呢?要丰润,要光鲜嘛。如果你的结尾是突兀的,没有一点蕴含的,你就要想到,哪有材夜思走了不给人留点想头呢?立意不明确,你就要想到,哪有材夜思没有一双明眸呢?
老这么想着,要是写不出形质优美,性情高雅的文章,那才怪哩。
对语言要有一种痴迷的追求
这个问题就谈到这儿,第二个观念是,对语言要有一种痴迷的追求。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好多人都这么说,不对,一切文学作品都是语言的艺术。套用一个古文格式说就是,语言不佳而能写出佳作者,吾未之见也。或者是,不致力于语言的长进,而专注于写作者,无异于缘木求鱼也。
我说我是个三流作家,刚才那样说是开玩笑,实际上,我也确实是个三流作家。这是一种综合评价,比如说我就从来没有得过国家的什么大奖,十几年前得过一个山西省的赵树理奖,起初评的是三等奖,快发奖了,有人说老韩写了这么多年,三等奖太低了,才给调成二等奖。前年赵树理奖又恢复了,我吓的都不敢报,报了再给弄个三等奖,这老脸往哪儿搁。还有其他方面,更不用提了,比如说我就没有得过什么国务院的特殊津贴,还有什么省政府的专家津贴,我们那儿好多人都有,我就没有。有这么多的不足,你不是个三流作家是什么?但我有一点是自信,就是我的语言文字,不敢说一流了,准一流还是敢说的。
文学语言的标准是什么呢?只有一个标准,就是达意,有什么想法,都能准确地,曲折地表达出来,有新意,有文采。苏东坡说过这样一句话:“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人间乐事,无逾此者。”也就是说,在语言上有高度的表现力,想写什么都能写成个样子,叫人惊讶,叫人喜欢。清代有个学者叫赵翼的,说苏东坡和其他作家相比,“尤不可及者,天生健笔一支,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并剪,就是并州的剪刀,古代很有名的,意思是说,苏东坡的文辞诗句,就像冬天的梨那样的爽口,并州的剪刀那样的快捷。
还是举现代人的例子吧。
对徐志摩,我是做过研究的。他只写了十年就死了,有那么大的成就,可说是个奇迹。天分高,那是不用说了,关键的关键,是他一直对文学语言有一种自觉的追求。写《徐志摩传》时,我读过手稿本的《胡适的日记》(台湾出版),发现了一则胡适抄录的徐志摩留英时的日记。这段日记,又是徐志摩抄录的一个英国作家马考莱的话。意思是说,好多人写作,一味地晦涩其文,自认为这就是深刻,如果这样写下去,千年之后,人们将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为了作品能流布后世,我们一定要让自己的作品写的明白、生动。事实上,回国后的十年,他就是这么做的。你们不要以为徐志摩光是诗写的好,他的散文,比他的诗还好。不是我这么说,他刚去世有些名家就这么说了。杨振声就说过:
至于他那“跑野马”的散文,我老早就认为比他的诗还好。那用字,有多生动活泼!那颜色,真是“浓得化不开”!那联想的富丽,那生趣的充溢!尤其是他那态度与口吻,够多轻清,多顽皮,多伶俐!而那气力也真足,文章里永远看不出懈怠,老那样像夏云的层涌,春泉的潺湲!
我希望有兴趣的,可以看看徐志摩的散文,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郁达夫也是个对语言有自觉追求的人,或者说是对语言有天赋的人。他小说,你们看了或许感觉不到他的语言的功夫,看看他的散文尤其是游记文章,你就知道这个人的艺术造诣有多高,文学天才有多大了。他不写新体诗,写了大量的旧体诗,那真是太棒了。好些人都说,郁达夫的旧体诗,在新文化人中数第一。游记和旧诗只是个参照,实际上写作这东西,只要语言的功夫到了,可说写什么都是一个好。
那一茬山西的作家中,有个叫李健吾的,也是一位文字语言的大师,可惜几十年得不到应有的对待,连他的书也出得很少。有机会你们看了,一定会佩服的。我说的是他解放前的文章,解放后的就不那么好了。
说起李健吾,想起了法国的福楼拜,李健吾写过《福楼拜评传》,翻译了他几乎所有的作品,这可是个语言大师。他有多好,我们也不知道,看了《包法利夫人》说他的语言好,这个不抵事,那是翻译的好。不懂法语,再好也只是耳食之言。但是,李健吾的看法肯定是有道理的。在《咀华集》里,他说巴尔扎克是个伟大的小说家,然而严格地说,不是一个艺术家,而福楼拜呢,却是艺术家的小说家。意思是什么呢,意思是说,福楼拜写小说,非常注重语言的艺术性。最近我还看到一篇文章,说福楼拜最看重的是艺术上的创新,尤其追求文字的形式美,是法国十九世纪最严格的文体家。他不能容忍在相邻的两页文字里两次出现同一个名词或形容词。写完一段话之后,他会在钢琴上检查这段话的节奏是否合适。我们倒不必在钢琴上试了,但写完之后,自己轻轻地读一遍,看顺口不顺口,优秀不优秀,还是能做到的吧。
对语言的追求上,不能定具体的风格,比如细腻呀,粗犷呀,婉约呀,豪迈呀,这些与个人的性格有关,不是谁能定得了的。有两个小诀窍,我想告诉你们,文章或者说是作品,是由句子构成的,句子是由词汇构成的,我这两个小诀窍,一个是关于句子的,一个是关于词汇的。
先说关于词汇的,就是,千万不要以为准确是用词的不二法门,不是要你颠覆这个观念,是要你知道,不准确也是用词的一个境界,甚至是更高的境界。有时一个词用的不太准确,反而能产生更为微妙的意义。法国有个女作家叫杜拉斯,她的小说《情人》许多人都看过,这个人是个用词很讲究的作家。她有个女友叫芒梭的,两人都住在一个叫诺弗勒城堡的村子里,各人有各人的房子。有次杜拉斯对她说:“你我不能闹翻,大家有一种地理上的需要。”芒梭在她的回忆文章里说,这是杜拉斯的说话方式,也是她写作上用词的方式,既通俗又刁钻,不顾语法,用“大家”而不用“我们”,接下去则创造了一个十分个性化的抽象的词,二者相混,使人发笑,似乎用词不当似的。
再说关于句子的,就是千万别以为简练是句子的最高境界。
事实上,句子一简练了,谁说的都一样。可以做个极端化的试验,你说上一个故事,让大家来重述,说的复杂的人,肯定对这个故事的体会深些,有生发,有创造。你再让大家把这个故事用手机短信的方式传播出去,那么大家编的这个短信,就很少有不同了,除非他把这个故事歪曲了。只要是正确的,用几十个字表述,谁的也不会有什么文采,你的跟他的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句子,只有复杂了,才能表达出微妙的意思,表现出自己的个性。汉语因为语法太简单,往往难以表达繁复微妙的意思,这是汉语的一个缺陷,怎么克服呢,只有句子复杂些。光句子复杂还不行,还得会说一些可有可无的话,无中生有的话,看起来没有什么用处,实则也还有些意味的话。一句话说白了,就是,你要学会说废语,说不那么正经的话。道理跟上面说的一样,正经话,谁说都一样,只有不正经的话,可说可不说的话,无中生有的话,人跟人说起来才会不一样,才能见出性情,见出文采。
还有一个小诀窍,就是千万别相信文章是改出来的。一篇文章写出来了,改几个字,改一两句话可以,要是这儿改改,那儿改改,那就不如推倒重写。改是改不出好文章的,改能改出好的政府工作报告,好的通讯报道,绝对改不出好的小说,好的散文。最初的感觉,肯定是最鲜活的,最初的文思,肯定是最通畅的,七改八改,只会改的疙里疙瘩,死蔫活气。古人有句话,把这个道理说透了,就是“告不如书简,书简不如起草”,我是在看一本关于书法的书上看到的,是在说颜真卿的《祭侄稿》时说的。颜真卿的这篇草稿,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第一是王羲之的《兰亭序》,第三是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我以为,写作上也是这样,告不如书简,书简不如起草。告是告示,是公开发表的作品,必然是删了又删,改了又改,书简就不同了,只给另一个人看,怎么达意怎么来,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官话,那么多的忌讳。起草就更不同了,只是要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可说是给自己看的,必然更加本色,更加率真。本色而又率真,不是好文章是什么?
总括地说,就是文字要有黏性,要有个性,要有自己的笔调。做人要有个性,写作也要有个性。笔调就是个性。一说写作,常说的是,这个人文笔如何,古代文和笔是分开的,文指的是文采,笔指的是笔力,记事的本领。我觉得,要是理解成笔调就更好了。现在人们光讲究文采,而不讲究笔调。笔调应当比文采高一个层面,是一种看不出文采的文采,用不着张扬的张扬。最见性情,最具个性。
三十年代的作家们,是很讲究笔调的,陈西滢的散文,徐志摩说是“妩媚”,看了就好比是“吃了一个檀香橄榄,口里清齐齐甜迷迷的尝不尽的余甘”。说的就是陈西滢的笔调。李广田的散文,李健吾说“是大自然的一个角落,那类引起思维和忧郁的可喜的亲切之感”,就是说有一种乡村的亲切感。这也是从笔调上说的。还有一个现象,是现在的作家绝然想不到的,就是那时候好些优秀的作家,都有意师法的外国名家,比如陈西滢的文笔,师法的是法国的法朗士,而李广田的文笔,则是师法英国的玛尔廷,他的《道旁的智慧》是一本很有名的书。这是新文学创始之初的一种可贵的现象。一是那一代作家,不是留学东洋就是留学西洋,就是没留学经历的,英语也是过关的,有这个能耐。二是,新文学创始之初,中国的传统文学,给不了他们多少借助,要从事文学写作,必须有所依傍,有所借鉴,要不你就不能创新,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子。
现在的作家,很少有人这样了。一是心高气盛,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再说,没这个本事,不会外语,想借鉴也借鉴不了。也不能说他们没有可学的,直白的,就是毛文体,枯涩点,就是鲁迅风。写散文的,六十年代崇尚的是杨朔那一套,这十几年崇尚的是余秋雨那一套。取法乎上,不及,尚可得其中,这些人不能说下,只能说中吧,取法乎中,不及,只能是下了。
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最后一个观念是,要提高自己的修养,健全自己的人格,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要关心国家和社会的发展进步。千万别以为咱是个写作的,只要写出好文章好作品就行了。你不关心社会的发展,不关心国家的民主进程,怎么能成为一个好的作家呢?
写好自己的作品就行了,多少年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后来我发现,这样做肯定成不了一个优秀的作家。也不是哪个高人指点的,是我看书多,尤其是看三十年代那些作家的作品与传记多,慢慢就悟出来了,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光在作品上下功夫是不行的,要思考社会问题,要有社会正义感,社会责任感,这样你的作品才有活力,才有意义。
不说写作了,说办刊物吧。我开始接手《山西文学》的时候,一直在想,该把刊物办成什么样子。过去只是发小说,散文,评论,诗歌,好像是个纯文学刊物,这不能说不对,但为什么没多少人愿意看呢?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你这个刊物不关心社会,不关心民生,人家凭什么看你呀。后来我就给刊物定下一个办刊宗旨,就是“关心民瘼,开启民智,叙事文体,健朗风格”,这几年就是按这个路子办的,终于有了起色,多么好谈不上,至少引起了文化界的关注,订数也上去了。希望大家记住这几句话,往后写作,也能按这几句话去做。什么是关心民瘼?就是关心民间疾苦,什么叫开启民智?就是用我们的作品提高群众的民主思想,主人翁意识。当然这种提高,不是宣讲式的,而是潜移默化的,寓教于乐的,在艺术的享受中慢慢渗透的。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跟读者的心灵产生共振,发生共鸣。
**** Hidden Message *****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共是三点,一是写作是一种智力的较量,也就是说,什么叫写作,写作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工作。二是,要在语言文字上下功夫,也就是说,要知道学习写作,该把劲用在什么地方。三是,要有社会责任感,也就是说,写作是为了什么,写作的崇高意义在什么地方。无论是在语言文字上下功夫,还是要有社会责任感,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还是一种智力的较量。你智不及此,见不及此嘛。
最后要说的是,诸位写下好的作品,不要忘了支持我们《山西文学》,顺便给我们刊物约约稿。谢谢赵主任,谢谢大家。
文/韩石山 写作是一个人的综合素质的体现,没有相当的积累,要提高写作水平是不可能的. 受益匪浅,拜读!!! 看看行家怎么说,好好学学。 谢谢您的赐教 在写作的路上还有很远一段路要走 总括地说,就是文字要有黏性,要有个性,要有自己的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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