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秋分尾梢,在村庄之东的九顷三,暮霭四围。我和父亲往来于狭长的田埂,肩挑手提,将星散于田垄的稻捆一一拿尽,堆积于泊在北河的三吨水泥船上。父亲长长地嘘口气,蹲身河沿,鞠水几捧,抹去脸上的汗水和草屑浮尘,说,走吧,还有不短的水路要赶。于是,解缆拔篙,父子分处船头船艄,发力将船撑往村西三里之遥的老河西,那里有我们家的一片晒场。 负重的稻把船吃水很深,几近舷沿,船身不能大幅晃动,否则船舱灌水,即有覆舟之虞。自然是我在前,父亲在后面,他不仅要和我一起使劲撑船,协调一致,而且兼有掌舵之职。不然,我一篙蛮力下去,失了准头,船身打歪偏向,横仄于河道,都是非常麻烦的事情。故而,父亲自己着力下篙的同时,还得时刻观察稻把船的走向,及时拨正修偏,以防不测。如此,父亲不但劳力,更劳心。不过十数篙走过,他的脸上又是汗水涔涔。 船身簇浪,的的笃笃,仿佛风雪夜归,叩击寒门。逆水行舟,自然倍加吃力。“星光,多亮啊!”船尾的父亲忽然惊呼一声。我拔起一篙,仰面西望,不知不觉中,星星如同漏筛筛下的碎米一般,一霎洒满穹庐。星光和初起的月光不同,甚而大相径庭。月上柳梢,是一种温馨之色,即便没有人约黄昏的前缀,月色依旧让人心生柔暖。我曾经在一次收工晚归途中,填拍好水渠 缺口,扛着锋利的大锹,走上圩堤时,心头一颤:一轮橘红色的硕大月盘,静静悬于东边的意杨林中,枝影历历,温情脉脉。彼时,月亮仿若坐于绣楼的大家闺秀,不发一语,婉雅自在。星光却不同,它给我的印象永远是遥茫、冷凛,在暗夜里眨眼的星光,甚至充满着不确定性。但星光足可给人以警醒,暗夜茫茫,哪怕一星半点光亮,亦可烛照迷途。 船一路迤逦,过后大泊,经牛桥,擦南大泊西拐进夹河,斗折前行。夹河两岸人家,窗户里透出零星灯光,从容温馨,妥妥的日常烟火,颇有一种俗世安稳。我和父亲一篙一篙,徐疾有致地撑着稻把船,一路星光相伴,邃远神秘。 快了,后艄的父亲忽然重重咳嗽一声,船蹿出逼仄的夹河,进入一片旷阔的水域,西大泊涌着银波,一浪一浪簇向船头。再过一脊浅浅的坝埂,老河西的一片大场映入眼帘。被碌碡无数次碾压过的场地,坚硬瓷实,尽管星光涣散,我已然感觉到它泛溢着的清冷霜凛之气。 父亲紧起一篙,船贴着场头冲上,又缓缓退回。我拖着船桩,跃上场坎,将其锲入一眼陈洞,复紧紧缆绳,固定好重载的稻把船。父亲亦坐上场边的碌碡,点燃一根烟,忽明忽暗的烟头,让这个孤寂清冷的晚秋之夜平添一抹暖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