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时期的战略抉择

非常时期的战略抉择
——见证“乒乓外交”（下）

王鼎华

飞赴东京

中国乒乓球代表团一行60人于1971年3月17日离京抵广州，然后转道香港，于21日分别乘坐德国和加拿大航空公司的飞机飞赴东京。分乘两架飞机，是周总理亲自精心安排的。如都乘一架飞机，一旦发生问题，后果将不堪设想。德航和加航对这批客人也特别重视，提出了三条保证：一，行李超重不加收费用；二，万一飞机出故障，绝不在台湾降落，而是飞回上海或香港降落；三，由公司负责人押机。他们千方百计揽下这笔生意，是因为他们预感到中国的国门一旦打开，那将是一笔大买卖。

代表团成员先后到达东京羽田机场，一出航空港就被欢迎的群众、记者和保安、警察团团围住，要求采访、签名的应接不暇，他们只得散发书面讲话材料才突出重围。

3月22日晚上，日本各界朋友在东京举行了欢迎中国乒乓球代表团暨日本中国文化交流协会创立十五周年纪念大会。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理事长中岛健藏先生发表了热情洋溢和含义深长的演讲。他说，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始终不渝地从事日中友好交流工作，不管出现什么乌云和变化，始终不动摇。他还说，目前日中尚未恢复邦交，我们不能光高兴、光恭喜，我们要让决心付诸于实践，为日中两国邦交早日正常化而努力奋斗。中国乒乓球代表团团长赵正洪也讲了话，并将从国内带来的郭沫若手书的诗轴赠送给中岛健藏。郭老俊俏的手书为：

漫天飞雪迎春回，

岭上梅花映日开。

一自高丘传号角，

千红万紫进军来。

这首诗把整个会场的友好气氛推向高潮。

在东京暂留两天后，代表团抵达名古屋，包住了一家小旅馆——藤久观光旅馆。大家感到气氛很紧张，旅馆周围的长廊里，隔几步就坐着一位全副武装的日本警察。团长赵正洪身边有八个保安的身影，他们是四个日本警察和四个华侨。联想到毛主席的批示：“准备死几个人，不死更好。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真有如临大敌之感。鲁光在代表团里负责新闻、礼品和安全工作。有华侨向他透露，爱知县警察总部为了防止右翼分子捣乱破坏，在我团下榻的旅馆布置了大量警察，自己的警力不够，还从邻县借调。日本警视厅还从东京派出专员到名古屋坐镇指挥。

意外交往

我国乒乓球队虽然停训了几年，但短暂恢复后雄风犹在。经过顽强拼搏，男团决赛以5：2力克日本队夺魁，女队则输给日本，屈居亚军。这么一来，倒是中日平分秋色，皆大欢喜。接着开始单项比赛，在单打比赛中，我国男选手庄则栋和女选手林美群将在第三轮和第二轮分别遇上朗诺集团和西贡集团的运动员。代表团随即发表声明：我们决定弃权！庄则栋是曾蝉联三届男子单打世界冠军的名将，他的弃权引起强烈反响，充分表明了我国政府严正的政治立场。中国乒协代主席宋中在国际乒联执委会会议上，也发表了抗议朗诺集团参赛的声明。可就是在这次会议上，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在那天会议休息时，美国乒乓球代表团团长斯廷霍文主动过来与宋中搭讪，并透露说美国政府已于3月15日宣布取消对持美国护照去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限制。散会后，斯廷霍文又微笑着对宋中说道：听说你们已邀请南斯拉夫队在赛后访问中国，如果有机会，我们美国队也愿意去中国。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宋中回去后立即向团部报告，团部马上汇报到北京。原来名古屋每天与北京通话3次，出现这个情况后，国内要求通话每天增加到5次。后来，美国乒协国际部主任哈里森也向宋中提出了访问中国的要求。情况不断传向北京，但迟迟未得到回答。正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日后被载入史册的事。

4月3日，中国乒乓球队的座车正要出发从练习馆去比赛馆，突然上来一个长发披肩的美国运动员，她叫科恩，因坐错了车，她不好意思地面朝车门站着。车开后车厢里一片沉默，中国运动员都有些紧张。坐在后排的庄则栋却认为不应冷落人家，便从后排站起来，叫上翻译向前边走去。有位同伴急忙轻声阻止他：“别去，别理她，别惹事！”庄则栋说：“我和她打个招呼，问声好！”继续照直走向科恩。

庄则栋通过翻译客气地说：“你好！欢迎你乘坐我们的车去体育馆。”科恩转过身说：“谢谢！”“你叫什么名字？”庄则栋问。这位长发青年回答：“科恩。”庄则栋便从背包取出一幅绣有黄山风光的杭州织锦后说：“虽然美国政府对中国不友好，但美国人民是中国人民的朋友，为了表示中国运动员对美国运动员的友谊，我送你一幅杭州的织锦留作纪念。”翻译还特地介绍道：“送你礼物的是世界冠军庄则栋先生。”科恩接过礼物，兴奋地说：“我认识，谢谢你！”她还竖起大拇指说：“中国乒乓球队，是世界上最好的球队，祝你们继续取得好成绩。”

车子到了体育馆，当庄则栋和科恩走下车时，敏感的记者纷纷跑来抢拍中美两国运动员握手的照片。有的记者还从他们身后拍摄了印有“USA”和“中国”字样的背影。第二天，这件事成了轰动世界的大新闻，日本报纸用大半个版刊登庄则栋和科恩握手的照片，文字说明中还有这样的话：想不到中美关系会在此解冻。

代表团内部对这种大肆宣扬，有点忧心忡忡，不知道会带来什么结果。团领导找庄则栋谈了话，他十分紧张，满面愁容地找到鲁光，因为他们是好朋友，庄则栋敢于吐露心声：“坏了，以后我别想再出国了。”鲁光问：“怎么了？”庄则栋说：“刚才团领导找我谈话了，批评我怎么给科恩送礼物，叫我以后不要再和美国运动员照相了，到此为止，不要再发展。你不是不知道，我还有亲属在台湾呢！”

庄则栋的担忧是正常的。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有多少人因为与外国人有联系，被扣上“特务”、“里通外国”的帽子，遭批斗。凡经历过这场政治运动的人，谁不心有余悸呢？但庄则栋还是对鲁光说：“不过，我想不通。毛主席在‘老三篇'中不是说过嘛，要把美国政府中决定政策的人们和下面的普通工作人员相区别，我没有违背毛泽东思想呀！”鲁光觉得他说得也在理，便安慰道：“跟运动员接触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但在当时，中美关系是一个敏感的“雷区”，没有中央的命令，谁敢去碰，团领导也不例外。没有想到，4月5日上午，科恩在比赛场地主动找到庄则栋，她一手扬着那幅织锦，一手拿出一件别着美国乒协纪念章的短袖运动衫回赠给庄则栋。在这种场合，庄则栋只能以礼相待。记者又蜂拥而上，第二天，他俩的交往又成为日本各大报纸的热点新闻。

柳暗花明

4月6日下午，对于美国队提出的要求，国内终于有了回音：“可以告诉美国队，现在他们访华的时机还不成熟，相信今后会有机会。可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但对其首席代表在直接接触中应表明，我们中国人民坚决反对‘两个中国'、‘一中一台'的阴谋活动。”

正当代表团准备找机会回复美国队时，情况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突变。4月7日上午，代表团接到了北京的特急通知：关于美国乒乓球队要求访华一事，考虑到该队多次提出要求，表现热情良好，现决定同意邀请美国乒乓球队包括负责人在内来我国进行访问。可在香港办理入境手续，旅费不足，可补助。请将办理情况、该队来华人数、动身时间等及时报回。

这个突变，令代表团的领导有点措手不及，因为比赛当天就要结束，有的队第二天就将离日回国。为什么一夜之间情况会出现如此逆转？多年后从毛主席的护士长吴旭君的回忆录中得知了内情。

原来，外交部曾对美国队要求访华一事作了认真研究，认为时机尚不成熟。报告送给周总理，周总理批了“拟同意”三个字后送给毛主席，毛主席画了圈即退外交部，并已通知了代表团。但毛主席自1969年珍宝岛事件后，一直在考虑与美国的关系问题，1970年8月邀请斯诺访华，10月请巴基斯坦总统叶海亚·汗向尼克松传话，都是在考虑如何找到突破口。这次名古屋的世乒赛，毛主席非常关心，因视力不好，每天都要让吴旭君给他读大参考上有关名古屋的消息。当读到庄则栋与科恩交往的报道时，毛主席带着满意的笑容说：“这个庄则栋，不但球打得好，还会办外交。此人有点政治头脑。”这件事大概一直在毛主席脑海里转悠。就在当天（4月6日）晚上11点多，毛主席已吃了安眠药准备睡觉，突然他睁大眼睛说：“告诉外交部，邀请美国队访华。”吴旭君怕听错，因为下午已将圈阅的报告退回了外交部，她便追问了一句，毛主席又明确地说了一遍，并果断地一挥手：“赶快办！要不来不及了。”一个震动世界、影响历史的重大战略决策就这样诞生了。

名古屋藤久观光旅馆里一片紧张。代表团团长赵正洪一方面立刻派宋中去通知美国乒乓球代表团团长斯廷霍文，同时召集团部商议有关事项。当美国队获悉允许访华的消息时，全队惊喜万状，马上去退掉第二天返美的机票，迅速办理赴北京的各项手续。日本共同社记者中岛宏第一个得到这条消息，并以最快的速度向世界发布了这个特大新闻。

4月10日，美国乒乓球代表团一行15人，取道香港，跨过罗湖桥，一个个睁大好奇的眼睛，踏上了陌生的国土。周总理在接见美国乒乓球队时说：“你们这次来访，打开了两国人民友谊的大门。”这是新中国邀请的第一批美国客人，紧闭了22年的国门，终于向美国打开了。中美关系的历史从此翻开了崭新的篇章。

载入史册

我国乒乓球队继续在日本停留一周进行友好访问，然后回国总结。我国运动员在这次世乒赛上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夺得七个项目中的四项冠军和三项亚军，依然雄踞国际乒坛的领先地位。尤其是应则栋，在开创“乒乓外交”中立了头功。但军管会和代表团的领导犯了严重错误，受到周总理的严厉批评。

主要问题是朝鲜唯一有希望进入男子单打前四名的朴信一，被我国选手郗恩庭淘汰了，朝鲜对此极不满意。周总理在动员朝鲜队参赛时早已表示，我们要支持和帮助他们取得好成绩。问题不在运动员身上，主要是军管会和代表团的领导缺乏政治头脑，违背“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方针，没有具体落实周总理对朝鲜的承诺。周总理多次提出了批评，并下令代表团团长和外交部领导去朝鲜向金日成首相“负荆请罪”。毛主席也在接见罗马尼亚领导人时批评道：“乒乓球的领导就不行，被我们总理骂了一顿。他们是技术观点，锦标主义，净想赢，不想输。”

为改变国家体委领导不力的状况，周总理点将把北京军区副政委王猛同志调到国家体委担任主任。王猛8月初上任遇到的第一道难题，就是将于11月举行的亚非乒乓球友好邀请赛的筹备工作毫无进展。王猛认识到这是“乒乓外交”的延续，事关重大，必须全力抓好。我当时已任党组秘书，目睹这位猛将气势恢宏、大刀阔斧的作风，他充分依靠体委的老干部，冲破道道难关，把比赛办得圆满成功，得到周总理的肯定和赞扬。

1972年2月，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在上海签订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中美联合公报》。4月，以庄则栋为团长、李梦华为副团长的中国乒乓球代表团回访美国，尼克松总统在白宫会见了他们，把毛主席开创的“乒乓外交”推向了新的高潮。

尼克松总统在欢迎中国乒乓球代表团招待会上说：“很难想象，仅仅在一年前，由斯廷霍文率领的美国乒乓球代表团曾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欢迎和接见，在此，我作为美国总统，并代表所有美国人民欢迎中国乒乓球队全体成员的到来。我相信，你们在美国其他城市进行友好访问的时候都会受到同样热忱的欢迎。我们知道，在比赛过程中必然会有胜利者和失败者，但其中会有一个最大的胜利者，而这比一场乒乓球赛的输赢更为重要。由于你们率先沟通了两国人民之间的联系，这最大的胜利者将会是美国人民和中国人民之间的友谊。”

1996年，在纪念“乒乓外交”25周年之际，亨利·基辛格博士深情回顾说：“25年前，中国乒乓球协会组织了一次中美乒乓球赛，两队本着友谊的精神进行了比赛。今天，很少有人能想起当年谁赢了那次比赛，但谁都不会忘记正是那次比赛开辟了美中两国关系的新纪元。今天，我们两国在文化、思想、经济、艺术和体育方面越来越多的交往，正在不断增进两国人民之间的相互合作、了解和尊敬。”

如今，“乒乓外交”已过去37年了，但它的历史功绩将永远铭记在每个中国人心中。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即将拉开帷幕之际，让我们共同祝愿中国人民与世界人民的友谊永存！

（作者系国家体委党组原秘书、政策法规司原司长）

 

中国乒乓球代表团1972年抵达美国底特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