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秘书到上将

从秘书到上将

——访总政治部原常务副主任、
总后勤部原政委周克玉

本刊记者 李学江 毛湘楠

周克玉将军近影

战争年代，他是年轻的连队指导员；和平时期，他以出色的成就和卓越的才能，成为我军两个总部机关的主要领导成员。他独特的人生经历和感悟令人感奋。本期，曾任解放军总政治部常务副主任、总后勤部政委的周克玉上将向我们讲述他丰富而传奇的人生。——编　者　

 

谈及周克玉上将，许多人都知道他是一位学养深厚的老将军。他16岁参加革命，用“身经百战”来形容这位儒雅的老将军一点也不过分。他从连队指导员当到军政委，基层部队的每一个职位他都干过，机关干事，科、处、部长都当过。1984年，他调任总政治部主任助理，后任总政常务副主任、总后勤部政委。他还是“上将中唯一的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京淮梦痕》、《足茧千山》，文集《京淮求真》、《天方行草》、《军政委日记》、《战地雪泥》等。周老传奇的人生经历，是我们决定专访他的动因。

六月的北京，阳光明媚，浓翠欲滴。我们如约来到位于总政大院的周老家中。眼前的周老亲切随和，虽已年近八旬，但精神矍铄，思维敏捷，谈吐风趣。

十八岁的指导员

1929年1月26日，周克玉出生在苏北的一个贫寒农家。虽然家里穷得时常揭不开锅，但父母还是将他送进了一所只收书本费、不收学杂费的官办农村小学读书。由于家贫，几经辍学、转学、寄读，周老坚持读到了初中。“我干什么事都不愿落后，都想干得最好。”周老说，幼年时读书机会非常难得，使他养成了好学上进的品行。

1941年，新四军解放苏北，在那里建立了抗日根据地，周克玉积极投身抗日斗争，担任了苏北射阳县抗日学救会主任、县参议员、县青联委员会筹备组负责人。1945年4月，年仅16岁的他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7年初，国民党军队全面占领了苏北主要城镇，野战部队实行战略转移，而周克玉所在的苏北五分区建阳总队喻口独立连奉命在敌后开展游击斗争。周克玉被任命为这个连队的指导员，那一年他才18岁，外表显得有些文弱。独立连组成人员复杂，100多人中有新四军北撤时留下的三师少数骨干，有国民党逃兵、当地的农民，还有从山上收编的土匪。大家私下嘀咕，这个识文断字的年轻秀才能打仗吗？他们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指导员，不仅有很强的组织指挥能力，而且身先士卒，英勇善战。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周克玉带领的独立连经历了100多次战斗，最多一天与敌人交战三次。每次战斗，周克玉都冲在最前面。战争的洗礼，不仅让他在连队中树立了威信，与战友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更让他带领的独立连在当地打出了威名，倍受老百姓的拥护。

全国解放后，周克玉在任团、师、军政委期间，看到有些连队指导员工作方法简单，威信不高，甚至把带兵看成是苦差事，便结合自己当指导员的亲身体验，创作了一首《指导员的称呼美》的诗歌：“指导员的称呼美，党最信任人敬佩；心系母亲千重愿，倾尽血汗建连队。……指导员的称呼美，继承前辈智与慧；勇于实践勤问路，唯付艰辛方生辉。”短短二十四句，既谈体会，也教方法，在基层部队广为流传，使不少基层干部受益良多。

受用终身的秘书经历

在周克玉的人生旅途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做秘书工作的。从1960年开始，他就为先任北京军区政委，后调任济南军区政委的袁升平同志当秘书。

“秘书工作经历对我帮助很大，让我开阔了眼界，也见识了许多一般人很难经历的事情。”周克玉回忆起自己当秘书时亲历的一些大事，其中特别讲到他有幸参加了中央“七千人大会”。1962年1月11日至2月7日，“七千人大会”在北京召开，周克玉随袁升平政委赴京参会。虽然不是正式代表，但作为首长秘书，他在会上旁听了中央政治局常委们的讲话。在这次大会上，毛泽东主席就党的民主集中制问题作的重要讲话；邓小平作为中央书记处书记，关于党的建设问题的发言；周恩来总理讲的国内经济问题，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周克玉说，周总理的讲话给他的印象最深。据说周总理可以讲一天话都不用休息。

“做秘书工作学习的机会多，每天都要接触很多事、很多人，很多文件和材料，既有文字的东西，又有实际的东西，是一门很深的学问。特别是能接触到很多老首长，他们的言传身教对我影响很大。”周克玉说，罗瑞卿、杨勇、杨得志等老领导对他的影响都很大，当然袁升平政委对他的影响最大。袁政委对基层官兵十分关心，每次下部队都要到伙房、菜场这些地方去看一看。一次，袁政委到基层部队视察，看到这个部队养猪场的人都是随军家属，她们很能吃苦，工作中不怕脏不怕累。在闲谈时，袁政委了解到她们没有休息日，就当即与部队领导商量，要求保证已婚官兵每周六都能回来与这些在养猪场的亲人团聚。

1969年，时任济南军区政治部宣传部副部长的周克玉在山东滕县支农。他看到农村非常贫困，有些贫苦农民过年都吃不上一顿饺子，心里非常沉重，就动员全县的机关干部职工和公社领导，准备了猪肉、面粉、蔬菜，到农村贫困家庭慰问，让全县人民春节都能吃到饺子。当慰问人员肩扛面粉、手提猪肉送到贫困农民家中时，很多人激动地高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至今，滕县人民仍对周克玉怀有很深的感情，把他当成是滕县人。

千钧压肩任驰行

1984年11月，周克玉被调任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助理，分管宣传教育、文化新闻以及整党工作。总政设主任助理没有先例，他是第一个。那时，“文化大革命” 结束不久，改革开放还处于开始阶段，长期政治运动和极“左”思想的框框，仍在束缚着一些人的身心和眼界。周克玉没有辜负领导的信任，将自己负责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很快得到了余秋里主任、杨得志总参谋长、张爱萍部长、洪学智部长，总政各位副主任，以及尤太忠、向守志、万海峰、李耀文等老同志的认可和赞扬。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担任总政治部常务副主任后，周克玉常以唐魏征《述怀》中的名句来激励自己。期间，他十分爱惜人才，很注重保护和使用干部，对犯错误的干部不随便处理。周克玉回忆说，1974年，“四人帮”利用“批林批孔”运动清除异己，陷害执行正确路线的好人。他也被加上莫须有的罪名抄家、关押，失去自由将近一年时间。被关押后，方知是因为自己被诬陷为“袁升平的人”而遭难的。当时，他一度灰心丧气，甚至想到了自杀。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被自己人“专政”了？！通过这件事，他更深切地体会到对人的处理要慎之又慎的重要。

1994年6月，周克玉晋升为上将军衔。当晚，他写了首题为《乡音》的诗，抒发自己越是官高位尊，越是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越是不能脱离人民群众的思想感情。诗云：“勿因位尊沾自喜，任重岂可忘乡梓；娘亲教我时谨慎，万变不离农家子。”周老忘不了自己是农家子，也忘不了许许多多的农家子与自己血脉相连，他为此捧出了一颗滚烫的心。

夕阳别样红

1995年，周克玉离开总后勤部政委的岗位，当选为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他先后参与起草与修订的法律有100多部。其中，他亲自主持起草与修订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文物保护法》、《民族区域自治法》等18部。为了制定和修订好法律，周克玉非常重视调查研究，他说：“调查研究得越深细，出台的法律才越符合实际，越能反映和保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

为了使法律通俗易懂，易于群众接受。周克玉在《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通过后创作了“五字诀” ：“村民自治好，宪法定专条。党的好主张，百姓开颜笑。十年重修订，自治有法宝。当家做主人，权利最重要。……村民自治好，改革光辉耀。执行三十条，小康早来到。”30条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通过琅琅上口的口诀形式表现出来，全无枯燥之感，让人感到鲜活亲切，便于理解与记忆。把法律条文编成诗歌传唱，这是周克玉对我国法制建设的一大贡献。

周克玉非常重视“学”与“干”。他说：“我一生的知识积累主要靠自学。所谓‘自学'，就是自己学，自觉自愿地学，自始至终地学，自强不息地学。”1971年，周克玉在军政大学学习了3个月；后来又在中央党校省部级干部研究班研读《邓小平文选》，这是他初中毕业后仅有的两次系统学习的经历。后来因为喜欢哲学和文艺，他特意到人民大学哲学系和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参加函授学习，这对他打好基础理论、提高文学修养帮助很大。

周老的藏书很多，尤以文史哲类居多。在许多书页上，都留下了他圈、点、批的痕迹，还有他随读、随记的字条夹于其中。现在周老每天还看20余种报纸和杂志，其中有《人民日报》、《参考消息》、《作家文摘》、《北京青年报》等。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他每天必看。周老说他还喜欢看反映群众生活和风土人情的小报，每次到外地考察，他都要找来仔细浏览。

除了读书，周老还爱写日记。自1946年起，他就有每天记日记的习惯，60多年来，已记下了500多万字的日记。除“文革”中被烧掉的47本日记外，其余的日记至今仍保存完好。回顾60多年写日记的经历，周老觉得写日记不仅磨练了他的意志，促进了他的修养，而且起到了“吾日三省吾身”的作用。同时，也锻炼了他的写作能力，记录了他生命中不可重现的影像。

从战争年代走过的周老，十分感激党对自己的培养，十分怀念往昔的峥嵘岁月。他经常以自己在战争年代九死一生的经历来教育下一代，牢记历史，珍惜今天。他记得，那是1953年，朝鲜战争进入最后阶段。7月，在朝鲜战场最后一次战役——金城反击战中，志愿军步兵二一五团七连奉命攻取敌鸡公山阵地。当时，在军干部部当干事的周克玉正在该连蹲点。激战之后的一天傍晚，在离坑道口不远的一个小土包下，周克玉正在聚精会神地写汇报材料，突然间天昏地暗，一枚炸弹在他周围爆炸了。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后的他只觉得周围一片昏暗。大家都以为他被炸死了，已经上报团部，后来在清理现场时才发现他还活着。“我周围的四个同志都在爆炸中牺牲了，我只受了些皮外伤，但耳朵被震聋了。”每每想到这些，他都十分怀念那些牺牲的战友，也更加珍惜今天幸福的晚年。

明年初春，周老将迎来80岁生日。回顾往昔，他在《八十初度》一诗中写道：“八十细品人生味，安危成败与欢悲。志源于穷穷弥坚，学出于勤勤持恒。行成于思思求精，诚贯于信信笃真。根植于民民至尊，乐自于得得无穷。期颐高台不是梦，仰天长笑一首诗。” 

这首诗字字珠玑，真正体现了这位将军诗人的悲悯情怀和旷达胸襟！

周克玉将军为秘书工作者亲笔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