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谈风月 莫谈国事

事到难为宜放胆，人非知己莫谈心。昔时饭馆茶寮常有“只谈风月，莫谈国事”的牌子，最能取景旧时代的禁锢气象。1930年代，曾今可有诗云：“国家事，管他娘，搓搓麻将。”吴人好讴，楚人善歌，葫芦一笑，其乐也天，风月无边成虫二，国事蜩螗乱纷纷，哪里能够“莫谈”得住，这倒不全因了士人的修齐治平、内圣外王理想。抗战末期的重庆，民生凋蔽，民怨沸腾，当局视民众如盗贼，钳制言论自由，视学生为暴徒，遍布特务监控，有人据此创作了一首《茶馆小调》，其中有唱词曰：“国事的意见千万少发表，谈起了国事容易发牢骚呵，引起了麻烦你我都糟糕，说不定一个命令你的差事就撤掉，我这小小的茶馆贴上大封条。撤了你的差来不要紧呵，还要请你坐监牢。最好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哈!”天下事，言语道断，不如饮酒喝茶、赏石弄玉去。

        如此行径，使民间对政府大失所望，储安平便道：“政府利刃，指向《观察》：最后，我们愿意坦白说一句话，政府虽然怕我们批评，而事实上，我们现在则连批评的兴趣也没有了，即以本刊而论，近数月来，我们已很少刊载剧烈批评的文字，因为大家都已十分消沉，还有什么话可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正应了杨万里的那句诗：“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出前村的结果，便是汇溪成洪，民变蜂起，呼啸而下，危机四伏。

        许倬云在《大国霸业的兴废》中分析：“一个朝代的盛衰，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公权力的核心是不是开放的。”何以然？林语堂《中华官国的政治学》中分析：“在一个官国里面，提倡民意民治，反觉得矛盾，不但为政府所嫉恶，且将为士大夫所不容。我们现在可以明白‘勿谈政治’的学理，是中华官国应有的政治学，学理与政府行为是互相团结，自成一系统，分不出那个是因，那个是果，实只是中国人对政治消极态度的老根而已。”防民之口，即典型的公权力之不开放。托马斯•杰弗逊说过：“一切谬误，只要大家可以自由反驳就不再危险了。”林肯说过：“让民众了解事实，国家定会安然无恙。”此乃美国民主的高明之处。

        谔谔之直，以言进谏，为士人议政传统，进谏为公，纳言为民，乃清明之世标志。但多数时候并非如此，你医国病，纸上谈兵下了猛药，我与国共醉，饮着风花雪月美酒，高压之下，遁迹于考据训诂，无聊之极，醉心于花酒清谈，祸从口出，驷不及舌，驰马不比观鱼，放鹰何如调鹤？偶有众醉己独醒者，必受众人之嗔，于是乎万马齐喑，一喑千年，令人窒息，一窒又千年。狂诞悖戾，惑乱人心，乃防患之始，大言惊众，一语丧邦，乃治世之警。章士钊有言道：“防口者，专制之愚策；杀士者，国家之大耻。”说的是历史，指的是现实，呜呼！张东荪有诗云：“深感清诗记我狂，梦回犹自对苍茫。书生谋国直堪笑，总为初心误鲁阳。”邓拓有诗云：“东林讲学继龟山，事事关心天下间。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吟的是古人，谶的是自己，痛哉！

        不说话的结果，不光是说话者头颅掷，也会使不说话者血斑斑。一次政府会议，赫鲁晓夫声色俱厉地指责斯大林过失，忽有听者席上打断讲话：“你也是斯大林的同事！”诘问者又大声补曰：“为什么你当时不阻止他呢？”赫鲁晓夫遂怒吼道：“谁在这样问？”会议厅内顿时一片寂静，极度不安，最后赫鲁晓夫反轻声道：“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了吧。”戈尔巴乔夫一次在餐馆吃饭，遇见一批老苏共遗老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说他把强大的苏联肢解，是历史罪人，戈尔巴乔夫忍无可忍，怒叱道：“别忘了，是我给了你们骂我的权利！”历史提醒现实，现实害怕历史，为此，神学家马丁•尼莫拉在反思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时说：“当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以为自己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继续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还是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龙应台也说：“孩子，你是否想过，你今天有自由和幸福，是因为在你之前，有人抗议过、奋斗过、争取过、牺牲过。如果你觉得别人的不幸与你无关，那么有一天不幸发生在你身上时，也没有人会在意。我相信，唯一安全的社会，是一个人人都愿意承担的社会，否则，我们都会在危险中、恐惧中苟活。”有人据此总结道：二十年前，学生们为反不廉洁走上街头，工人们当了看客，在后来的国有企业改制中，他们下岗了，成了最大的牺牲者；农民们当了看客，在后来的圈地运动中，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城市居民当了看客，在现在的强制拆迁风暴中，他们正在失去自己的住房。面对各种不公正的暴力现象，我们还要继续做看客吗？林语堂归纳这种心态：“东方文明只两句格言：一句是安分守己、明哲保身；一句是管**。”邱吉尔说：“邪恶之所以显现出力量，不是他真有力量，而是善良的人不站出来。”亚辛斯基说：“不要恐惧你的敌人，他们顶多杀死你；不要恐惧你的朋友，他们顶多出卖你；但要知道有一群漠不关心的人们，只有在他们不作声的默许下，这个世界才会有杀戮和背叛。”艺人伊能静说过一句艺术范围以外的话：“沉默的好人也许会变成邪恶的同盟。”

        山川何处走豪杰，管弦谁家奏太平，马相伯晚年绝望于国家境遇而太息道：“我是一条狗，叫了一百年，也没有叫醒中国人。”七分嗓门，三分哑巴，此话好一派凄凉：凄凉天气，凄凉院宇，凄凉时候。孤鸿叫斜月，寒灯伴残漏。落尽梧桐秋影瘦，鉴古画眉难就。重阳又近也，对黄花依旧。鱼挂到臭，猫叫到瘦，马先生自比狗，乃丧家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