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了解与我同龄且出身于农家的人,是不是也有人与我有过类似的经历:除了生长的那个村子,别说地区行署所在的城市,就是县城,由于有三、四十华里的路程,加之交通也不怎么方便,而且当时也确实没有必要到那么大的地方去,所以直到十八岁时非要赶到县城去参加高考,我才第一次进了邵东县城。 以后到远在河北的塞外古城宣化——河北地质学院(现河北地质大学)上学。那段时间,弟弟妹妹们尚未成年,家里的负担依然很重,经济依然拮据,所以,我不能像别的同学一样一放假就能买车票回家,而是一定要等到过年才能回到家乡和父母及弟弟妹妹们团聚一次。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地矿部地质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当时,对家乡还未有丝毫回报的我,听说中央讲师团将赴家乡湖南支教,感恩和思念之情顿生,欣然报名参加。 1987年7月份,我如愿参加了中央机关讲师团赴湖南武冈师范学校支教。一年的支教,不仅丰富了知识,开阔了视野,也磨练了自己的意志。通过对农村的调查与实践,更深地了解了农村尤其是一些贫困地区老百姓的疾苦,了解了家乡人民的艰辛与不易。而通过与这些来自邵阳各县的学生们的共同学习与生活,加上与一些家长们的接触,更是加强了我对家乡邵阳的亲切感与认同感。从这个时候起,我对“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有了切身感受与体会。 1988年6月随中央讲师团离开武冈师范学校之后,我回到地矿部地质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以后又辗转国务院体改办中国改革报、民政部公益时报以及中国矿业报工作。但无论身在何方,对家乡的思念都在与日俱增。 唐代诗人刘皂在其《旅次朔方》中诗云:“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前两句写离愁,想想看,那时候没有私家车,更没有高铁、飞机,离家十年,那是一个很久的时间,十年积累起的乡愁,对于旅人来说,显然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所以每天每夜,无时无刻不想回去。后面两句写久客回乡的中途所感。诗人由山西北部(并州、朔方)返回咸阳,取道桑乾流域。这“无端更渡”四字很是关键,细细体会,十年以前,初渡桑乾,远赴并州,为的是什么呢?诗中没有说。而十年以后,更渡桑乾,回到家乡,又是为的什么呢?诗中说了,说是没来由,也就是说,诗人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真是这样吗?不是。实际上,“无端”两字极其含蓄地流露出一种极其抑郁、难堪之情:当初为了博取功名,图谋出路,只好千里迢迢,跑到并州拼搏,而十年过去,仍然一事无成,不得不返回咸阳家乡。但是,出乎诗人意外的是,过去只感到十年的怀乡之情,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由于在并州住了十年,身在异乡为异客,但久客之中,已不知不觉地对并州产生了同样的感情,它已经成为诗人心中的第二故乡,所以当再渡桑乾,回头望着东边愈去愈远的并州的时候,另外一种思乡情绪,即怀念并州的情绪,竟然油然而生,涌上心头,从而形成了另外一个沉重的负担。 《全唐诗》收入的无名氏《杂诗》中也说:“浙江轻浪去悠悠,望海楼吹望海愁。莫怪乡心随魄断,十年为客在他州。”虽在地理上有西北与东南之异,但情绪相同,可以互证。 唐末还有一位诗人叫黄峭山,他写了一首现在海内外黄姓子孙广为传颂的“黄氏认宗诗”,诗云:“骏马奔腾往异方,任从胜地立纲常。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意思是说:“在外地年深日久,那里的环境就成了自己的风景,在他乡时间长了,这个他乡也就成了自己的故乡。”这无疑道出了游子的心声。 国学宗师季羡林先生晚年时写了一部思乡忆师念友的散文集,书名叫《莫问他乡与故乡》,从青年求学起讲到耄耋闲居,讲述他在异国求学的经历,特别讲述了他海归后在北京教学、生活近七十年的生活。他说,他爱北京的胡同、燕园、清华、红楼、黎明,等等。季老长于山东,德国于他是他乡,北京也只能算是半个故乡,然而前者有情,后者有意,异乡人落地而居,故乡与他乡已不重要了。 事实上,自从我到塞外古城宣化上学的那时起,我就远离了故乡,远离了村庄,远离了父母亲。虽然谈不上“骏马登程往异方,任从胜地立纲常”,但从十八岁离开家乡,出门在外一转眼已经三十多年了。无论是河北宣化,还是在首都北京,异乡总是那么慈爱地张开她温暖的怀抱,包容、接纳、认可了我这个游子。 正因为如此,在我看来,“家乡”也好,“故乡”也好,“乡愁”也罢,实际上,作为一个游子,这些都是一个动态的概念,与一个人的人生经历、生活空间、活动范围及工作区域密切相关。日久生情,一个游子以一种感恩和谦卑的心态,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慢慢地也就融入了他乡的生活与文化之中。2013年,我应邀为河北省国土资源厅宣传中心举办的新闻写作培训班讲了一次课。开课之前,我诚挚地对学员们讲了一段肺腑之言:“首先,我要向燕赵人民表示我深切的感恩之情与崇敬之情。我在河北塞外古城宣化读了四年大学,这四年里,我吃的是燕赵人民用他们勤劳的双手种下的粮食,接受的是底蕴深厚并具有革命传统的燕赵文化的熏陶,因此,在我的滚烫血液里,同样有着燕赵文化的某些基因。”是的,作为一个奔走于各地的游子,泱泱华夏大地,哪里不是自己的家乡呢?但是,家乡或故乡,是一个人的精神之母,土地的仁慈、河流的博爱、谷物的恩泽、岁月风雨的爱抚,时刻在提醒我们,要始终保持谦卑的姿态,以鞠躬的方式贴近大地故乡,是一种辽阔、复杂、矛盾的心情。在遥远的时空里,故乡就是一个小小的火柴盒,维系着你无常人生的四季冷暖;而乡愁,则是火柴的火柴头,让你在剎那的温暖与光亮中,寻找到一个游子一生的方向。 现在,父母亲都已经离世多年了,每当我踏上家乡的土地,感到既亲切又有些陌生,还带有一丝惆怅与失落。家里盖了一座新的房子,但那座老房子还留着最后几间没有拆除。看到破旧的熟悉的房屋,仿佛还能看到父母亲的音容笑貌。眼前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轻轻抚摸着堂屋前那一条磨得发亮的石门槛,依稀父亲就坐在那里,依然悠然地抽着纸烟;看到那陈旧的灶台,仿佛看到母亲正在那里为我准备饭菜……突然之间,泪水悄悄地滑落下来,酸酸的,涩涩的,甜甜的…… 唐代贺知章在其《回乡偶书》中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想,现在回到老家,需要寻找的乡愁不仅仅是魂萦梦绕的那栋房子,更多的已是关于那些温馨、淳朴的少时生活的回忆,以及对先祖与父母的那一份深切缅怀。透过乡愁,我们可以感念生命的质朴与真情;认识人与自然在淡定、安然、静美中殊途同归;在记忆的袅袅炊烟里,袒露自己的胸怀,尽情放松自己的心情,让这颗已经疲惫的心,伴着这淡淡的炊烟,在坐看云卷云舒、追风逐月中得到净化和升华;在轻柔慢卷的炊烟与思绪交融中寻找自然归宿;在时间的沉淀中,任那缕漫溢乡间的轻袅炊烟,让自己在感动中寻回久违了的安宁与恬静。 “走得再远,也不要忘记当初出发的地方。”我想,我将记得并将永远记得——洞庭之南、南岭以北的“三湘四水”,即“唯楚有才、于斯为盛”的地方,那是我的家乡;邵水西去、资水向北的古地宝庆,即邵阳市的“三区8县一市”,那是我的故乡;从北京坐车到长沙,再乘通往邵阳的高铁,在邵东站下车,然后往通往界岭的方向坐上半个多小时的车到一个叫金星铺的地方,接着拐进一条通往金华煤矿方向的蜿蜒曲折的水泥马路行驶20分钟,便到了一个叫“华丰”的山村,那便是曾经生我养我的桑梓与故里。
(作者系中央党校第65期厅局级进修班学员、中国矿业报社副总编赵腊平 来源:学习时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