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丢失的读与写 ——在武汉理工大学的演讲 陈应松 文学的读与写,出现了巨大的问题,造成了我们当前阅读者与写作者双双的困惑。如果稍微关心一点阅读文学作品的师生,你们也可以参加一次这种讨论,究竟我们这个时代出了什么问题,让大家对当代作家的作品甚至世界名著都不满意,成了不读书或者只读流行小说的一代人。 读与写,我还是先来谈作品和作家。没有作家的写作、出书,就不会有阅读和读者。不要怪读者,要怪就怪作家。 作家是人类精神生活所召唤的结果。人们有了充足的饮食和舒适的生活之后,渴望阅读,渴望了解更多人的世界,也有穷人饥肠辘辘的也渴望通过阅读忘掉自己的处境和悲痛。比方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是作者声称在这座教堂的墙上,有人刻下了“命运”二字,如果是一个普通人,看到这两个字,也一样会产生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谁在这上面刻写的字?这是个什么人?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叹?他的命运是不是太悲惨?他是个男人还是女人?这些人中,有一个是很聪明的,大脑活跃的,善于想象和虚构的人,他于是来满足大家的好奇心,于是将这二个字虚构成了一本书叫《巴黎圣母院》,约40万字,讲述了一个刻字人传奇悲惨的一生,这个人就是作家雨果。他在书的序言里讲得很明白:“几年以前,当本书作者去参观,或者不如说去探索圣母院的时候,在那两座钟塔之一的暗角里,出现墙上有这样一个手刻的单词:命运。这几个由于年深月久而发黑的并且相当深地嵌进石头里的大写希腊字母,它们那种奇特字体的奇特式样和笔法不知标志着什么,仿佛是叫人明白那是一个中世纪的人的手迹。这些字母所蕴含的悲惨的、宿命的意味,深深地打动了作者,他多方寻思,尽力猜测那痛苦的灵魂是谁,他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罪恶或悲惨的印记留在古老教堂的偏僻墙角上之后才肯离开人世。”最后他说:“正是由于这个单词,作者写下了这部著作。” 人类需要阅读,人类两千多年的创作和阅读成为一种文化传统,一种生活习惯,一种跟饮食同等重要的精神营养补充,无论时代发展到什么地步,人们多么富足,文学作品依然会是我们生活的必需品,阅读依然会以更为先进舒适的方式存在。有餐馆,有超市,也一定会有书店。“养儿不读书,只当养头猪。”中国人认为人和猪的区别,就是你读不读书。 也有一句老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作家在这个时代虽然不会遭遇到他的先辈的文字狱、砍头、挖膝盖、阉割等人生迫害,但遭遇也不会比古代作家更好,他们遇到的问题是老祖宗们从未遇到的。如果是李白活在今天,他的诗再好,也没什么人读。他恐怕只有两种选择来推广自己:一是在微博上装大V;二是搞行为艺术,因为你靠写《蜀道难》难吸引眼球,现在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只有披头散发,到哪个人多的地方装疯弄邪,甚至胸前挂个牌子写上“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马上,发到微博,全国知晓。 科技的迅猛发展,造成的市场魅惑、人群的喧嚣、精神的分裂和萎缩、内心的平庸化和对作家及作品失去的敬畏感,让人们与文学这个陪伴我们民族几千年的文化伴侣渐行渐远。作家无所适从,陷入欲罢不忍、欲行无路的行业危机之中。虽然作家很多,作品不少,书店到处是新书,但作家的内心没有过去文人们干净、安静、表里如一。过去的写作仅仅是为了表达对一个事物的喜好,一种情怀的抒发,对友谊、对风景、对世事的真率的表达,而不像今天的作家要考虑到市场、编辑、读者、评论家、上级领导、评奖与推展名声更多相关关系的处理。 在这种蚂蚁和灰尘都亢奋浮躁的时代,一个人如果内心没有坚持,他几乎不可能成为一个有所成就的和有品格的人。他会变来变去,不能去始终如一地喜欢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了一碗饭吃,他会撞破脑袋去敲无数个门。所以,为稻梁谋,成为许多作家的权宜之计,怎么取悦大众怎么写,写成功了就是王,写不成功就改行去做其他,或者利用其他的优势,来推销自己的作品。作为知识分子和文人,大家甚至把脸面都拉下来了,毫无顾忌地加入了商业的队伍。 但是,我们丧失的还是要从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去找原因,这个时代的发展,确是惊人的,我也不掩饰我对我们国家发展的自豪与喜悦,比如武汉,有那么多的长江大桥,在长江上建桥就像好玩儿似的,城市越来越大,街道越来越干净,人们的住房条件越来越好,用日新月异这个词并不为过。但对我们知识分子来说,情况并不乐观。因为发展成为硬道理,软道理必须服从硬道理,所有精神层面过去扭曲的、未理顺的、未被鼓励的、压抑或妖魔化的东西全属于软道理,属于“缓待解决”的一类问题。因为各级官员的操作,在经济日渐自由和中央集权已经力不从心的情况下,各个地方各种壮丽的演出几乎让我们失去了判断对错的机会。比如说,武汉有个“满城挖”,南京也有个“满城挖”。后者抓起来了。也就是说,知识分子(当然包括作家)对我们当地的经济生活,不管是什么建设项目、上马与否,没有任何发言权,让你在一个公开场合说“对”的机会都没有。这里修了一个商务区,那里来一个工业园,这里一个港口,那里一座大桥,全由政府包办说了算。我们甚至从未有对水、电、煤气的上涨,对一个文化项目的设计,对所有马路街道的命名获得一次机会。会有一台台***的挺进,对传统街道的拆迁,对田园生活和大自然的蚕食,等你还没有反应过来,几千年的东西瞬间没有了,灰飞烟灭。比如城市化、老城区的改造、新农村建设。一个地方领导的一句话,可以再造一个新城,于是,削平山峰,填平山谷。一个个新城和工业区的崛起,根本容不下一个普通平民的内心的生死沉浮。在老城区和近郊的乡村,许多家庭许多人,甚至几代人美好的关于街道和乡村的记忆就此化为乌有,土地尽失,房屋不再,增添给他们的是记忆之悲和失地之痛。但是新的景像的确出现了,甚至破败一扫而光,鸟语花香,一块浸满被拆迁者们泪水甚至鲜血的土地,成为安宁幸福的社区,成为工厂,这样以改革之名重建的中国的建设,埋葬了许许多多个体的伤痛和仇恨,这些伤痛和仇恨淹没在了基本没有表达权利的人山人海之中,那些以GDP这种经济与强权hly成瘾的官员们,寄希望于以时间和改变来使老百姓忘掉悲伤和仇恨,来抚平伤痛。殊不知,这种种情绪都被悄悄地累积下来,转移到了另外一些地方,一些场合,比如一个又一个群体性事件。但对于那些官员来说,他们已经不在乎了。他们得到了钱,得到了升迁,满足了他们的各种欲望。 还有一个存在的令人费解的社会现象,就是当某一个事件在互联网上炒得沸沸扬扬之时,人们基本上对作家不抱希望,而是看大V是怎么说的,这些大V,我比较赞同一种观点是:他们并不是知识分子,许多都是表演者和哗众取宠之徒,他们的声音有时没错,但同时,也遮蔽了更多知识分子的想法,更多的真实的声音。据我所知,知识分子开微博还是少数,在互联网时代,他们依然是沉默的大多数。即使他们有微博,他们也与公共话语和一边倒的情绪保持着距离,头脑十分清醒,会用自己的脑子思考,这个时代的话语表演中,忽略了一大批这样的人。而作家更是需要对各种观点进行甄别和思考的。所谓自称为作家的大V,基本不是作家,比如李承鹏之流,他们的发声基本是表演,目的只有一个,推销自己的作品。我不感冒这样的所谓作家,也不会去关注他们,他们并不是静心写作,为艺术献身的一类人。他们的才华也不够。一个好的作家,用作品发言,也不会随民间和新闻的结论起舞,他是从艺术的角度思考每一个事件背后的真相。他要把这一切变成文学而不是仅仅书写一个故事,他是塑造一些人物而不是只发一些议论;他是展开想像而不是还原一个事件。一个好的作家,应该追随民意的立场写作。不过我认为我们的作家太谨言慎行了。 我要说,不是我们的读者不读书,而是没有好书。不是这个时代没有东西表现,而是作家视而不见或者没有去书写。现在,我就要说到我们的写作者——也就是读者的另一方,究竟丢失掉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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