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人事改革恰如一阵春风,把我从基层所吹到了机关。新来乍到,环境自是生疏得很,心态也与机关格格不入,于是觉得孤寂,茫茫然心无所属。
4 D: c8 L$ `/ W3 B; e( G5 N- b 刚来不久,我就碰到了他,一个面容清瘦,笑眉笑眼,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他脸上总是挂着一丝慈祥的笑容,说话不紧不慢,做事不急不徐。后来知道,他几乎就是这个机关的总管,新老几代税务干部没人不知道他。他叫曾凡荣,解放前参加过粤北、湘南游击队,经历过湖南解放、湘南剿匪,随后进入财税部门,一干就是四十多年,从五十年代初担任办公室主任,到九十年代还是办公室主任。财税机关几经撤并,而他就像个不倒翁,坐在这个位置上长达三十五个春秋,既没跌倒也没升迁。/ A8 Q) ? p `6 F9 y) d
曾主任把我叫到他房里,徐徐地把家长里短、伙食住房问了个遍,从悠悠的语调中透出关切之情。言谈间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他说他烟瘾大的很,没有两包烟,一天就过不下,每月烟钱总得花一百多。据我观察,烟瘾大的人多半只顾自己抽,很少让人,而他每抽一支都同时递给我,临走还摸一包烟出来塞给我。时值春寒,出门尚有寒意,他见我穿得单薄,又拿出一套崭新的制服,说:“年轻人,身子是本钱,不要冻坏了。”0 L0 Y, Q# J" A* Q! g* i( L6 g+ I
那时候,我父亲过世才几个月,临别时我还在农村与城市之间漂泊,没有着落,他可以说是死不暝目。从曾主任身上,我感觉到父爱的温暖,有时候受了些委曲,一看到他,心里就热乎,眼睛就湿润起来。曾主任是个凡人,平凡得亲切,平凡得人人都愿意接近他。局里的年轻人遇到工作上的挫折就找他诉诉苦,挨了领导骂就找他发发火,甚至夫妻之间吵架斗嘴,也爱找他评评理,谈谈心。院子里的小把戏见了他,都甜甜地叫他“曾公公”。他那张慈眉善目的笑脸,那种与人为善的苦口婆心,就像一缕春风,在机关里悠悠地吹着。
- l* @5 H0 E- ?4 B 曾主任家在外县,一年难得回去几次。每天与单身哥单身妹们一起吃食堂,开餐时,年轻人都爱围着他坐,因为他总会带些坛子菜之类出来共产。有一次食堂里人多,他一边开瓶一边大声叫:“我这里有辣椒酱,谁要啊?”随后只管悠悠地说着机关里并非有趣的趣事,大家不答也不笑,埋头吃饭。待他把筷子伸到瓶里时,菜已经瓜分完了,年轻人大笑,他也笑了,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明天到我家吃腊肉!”
) `4 i9 W$ @5 x( F2 ~9 R 曾主任的业余时间,一半泡在办公室,一半就是与年轻人混在一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交谊舞热正波及中国大地,机关五楼有一个舞厅,他每晚整时开门开灯。年轻人个个跳得酣畅淋漓,他一直守在音响旁,眯着眼抽烟。待人们意兴阑珊,走得差不多时,他偶尔也丢了烟头,一个人怪难看地随着乐曲扭起来。' P: [9 A8 A s' m4 g4 U
记得曾主任促成过一桩好事。有一个家在乡下的小伙子,在外单位找了一个姑娘,小伙子腼腆,姑娘也害羞,双方总是遮遮掩掩,忸忸怩怩,成不了事。又是一天吃饭时,曾主任郑重其事地说:“大家听着,我宣布一件事。昨天我看到有一个人带着一个妹子,见了我还不好意思,一溜烟就跑了。名我就不点了,我要他带着这个妹子明天到我家吃饭。”第二天,这一对年轻人的关系就公开化,成了定局。局机关有两个打字员,都是家在外县的年轻女孩,名花无主。曾主任就像长辈一样对她们关怀备至。恰好他有一个儿子也在税务部门,我们便当面打趣,要曾主任叫大媳妇、小媳妇,两女孩只红着脸笑笑,也不生气。后来都另寻高枝,一个也没成。我们笑曾主任,到手的媳妇都飞了。曾主任这次倒一本正经:“年轻人的事,要随他们自己。”1 q! t- A+ G1 Q% z [/ X& I
曾主任资格老,在局里地位特殊,堪称德高望重,对他来说,税务局的工作没有份内份外之分。他当然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局里栽种的上百种花卉他都一一叫得出名字。但他也管大事,局里的基建项目就是他一手抓的,还没有哪个包工头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做手脚。以他的威望,还时常可以在各部门之间、领导之间起到一种平衡作用。在领导束手无策时,他会提出点子,但从不参与决策;而当领导决策失误时,他又会努力校正。曾主任离休前,局里往上级报了两个副处级干部,结果人家上去了,他被刷了下来,原因很简单,就是他没担任过科级实职。我们为他抱不平,以为他会想不通,但他依然是整天笑眯眯的,说话不紧不慢,做事不急不徐。
+ i9 R0 Y4 h, y) z. U 曾主任入党也是好事多磨。按理说来,他是参加过打天下的人,战争年代已然经受了枪林弹雨的考验,入党应是天经地义,小事一桩。可就因为他出身不好,和平时期还得接受入党的考验。他直写了七十多份申请书,一个人的入党卷宗就有几寸厚,可组织的大门硬是没能敲开。直到改革开放初期,他的入党问题才获得批准,而这时,他追随党组织已达三十年之久。宣誓那天,一向笑眉笑眼的他也止不住热泪纵横。% G. @' c" q# k( Q* T& ^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随局领导到了市里曾主任家。事隔多年,印象已不太清晰。依稀记得是在国庆北路公园附近,一排平房或者是一幢红砖房的一楼,面积狭窄,光线昏暗,家俱陈旧,显得又黑又挤,总之不像一个工龄四十几年的老革命,在财税机关任职三十几年的办公室主任的家。
, ]( x8 j% ^, J) j9 ]: Z 三五年后,一纸调令把我调到了市里工作。滚滚红尘中,事务缠身,交游广泛,十多年间,县里也经常来人,却很少有人提起曾主任。这也难怪,以曾主任之平凡,事迹不足为人津津乐道,留给人的印象也未必深刻。渐渐地我就把曾主任给忘了。当我偶然想起,要回县城去看看这位慈祥的老人,重温旧情时,有故人告知,曾主任早两年就去世了。于是,这个平凡的老人便成了我不平凡的记忆,我想这辈子是再也忘不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