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春天,在我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天,竟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我的向往、我的志向、我的喜悦、还有我的……都在听完那个故事之后忽然消失了。我的大脑立刻变成一片空白,我在一瞬间变得不知所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那位面容清癯、布满皱纹、戴一副深度近视镜的长者。他是自己在讲他自己,讲到动情之处,长者流了泪,不时地掏出手绢擦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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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f7 N9 |1 g, z7 v% J. S( n 那时长者是我的办公室主任,一个正儿八经的科级干部。他是秘书出身,当了多年的“码字匠”,也当了多年的办公室主任。他给我讲的就是他当文字秘书时一次“码字”的经历。那次经历说起来有点特殊,有点偶然,但完完全全是真实的。' m1 k `5 l7 v# w& p5 g9 K
有一年,局里的工作和生产形势非常好,上级表扬了好多次。一局之长是一个曾经南征北战、身上伤痕累累、识字不多工作却极认真要强的人,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到了年底,局长在领导班子会上说,一定要开庆功会,一定要开庆功会啊。
* n; X" R# V3 A- Q" \2 L 一天下午,局长找到文字秘书,也就是给我讲故事的长者。当时他年龄还不足三十岁,近视镜也才二百多度。局长叮嘱说,这下就看你的了。我在庆功会上要多说高兴的话,要多说带劲的话。一定要鼓舞人心,一定要鼓舞人心啊。局长最后说,明天上午交稿吧,下午就开会。好了好了,你看着弄吧。! u2 i* r, [. h3 }7 S/ v
x3 H% }) n. R+ K. D; _局长的“圣旨”一下,他立刻振作起来。是的,局长多么地看重他,把希望全寄托在他的身上了。那时候的他年纪轻轻,正要求进步呢。他先是默默地思考一番,回顾一下工作不可或缺的闪光点,接着就拟写作提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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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p! J5 @; T1 F6 _, x突然,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推门的是他哥哥。哥哥风风火火地告诉他,父亲的病突然严重,医生让他们有所准备。父亲的病情他是清楚的,头天晚上他陪床的时候,医生对他有过某种暗示。只因上午开会他要做记录,还没来得及向哥哥打招呼。4 W; G) k+ M1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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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哥哥在一家小厂当工人,是一个十分拘谨十分腼腆的人。如果没有急事,他是从来不进这座办公大楼的。他的父亲只有他们兄弟两个亲人,他的母亲已于早些年去世。送走哥哥后他继续埋头拟写作提纲。待提纲拟完,夜幕已经笼罩了整个世界。7 D% ~2 R e9 l& Q5 W! B/ A; P
) i, J& w, w0 ~# f% b' U( k 机关食堂上了锁,回家吃饭又太浪费时间,于是他干脆连夜写起来。他写道:“胜利的一年即将过去,在这难忘的一年里,全局上下形势一派大好……”突然,那部老得掉了牙的电话机响了起来,电话是哥哥打来的,哥哥说医院已下达了父亲病危的通知。! i ~4 Z: y" z: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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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占用了他一分半钟时间,每一秒钟都焚烧着他的心。然而,当他放下电话后,那颗焦灼的心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因为他有大事要做,他要接受局长的检验呢。他继续写那些令人高兴的话,写那些带劲的话,写那些鼓舞人心的话:“形势越来越好,而且是好上加好……” r5 l/ K9 ^. I: _% M; Z
电话再一次响起,哥哥用慌乱的言语说,父亲正在一口一口地咽气。哥哥问他能不能立马赶回去,他慌乱地作了应答。夜已经很深,他仍在搜肠刮肚地想局长的讲话该怎样结尾呢?“……让我们为此而高兴,而欢呼吧!”最后他这样满意地写道。
) L; V7 h2 e3 z: A8 l0 ` 他的笔刚刚落下,哥哥的电话再一次打了过来。电话里的哥哥泣不成声,难以自制。哥哥说父亲已经走了……他一下子懵了,在办公室里大哭起来。他泪流满面,脑袋像炸开了一般。他自己问自己:我这是在干什么呀?在干什么呀……+ A& `' y" _9 p
回首往事,他的眼圈儿有些湿润。我想,对于自己走过的路,他是不是有些后悔了呢?他似乎明白我的心思,笑笑说,那些事情比起黄继光堵枪眼,比起董存瑞炸碉堡……太渺小了。唉,不管怎么说,每一项工作总得有人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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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s$ u, u% w0 Y! }# [我也走上了秘书之路,整天抄抄写写,写写抄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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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n. F: }7 ~) X 一次他对我说,你所学的专业是数学而不是文学。我给你讲一些数学故事吧。我问,与您的秘书工作经历有关吗?他说当然有关。他给我讲了两个故事。/ M8 O' A! V3 q#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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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故事用现代时髦的话说,是一个让领导“伤了自尊”的数字故事。! Q" h, Y* g b+ }* C- p
6 F3 O6 s; d7 ^/ E/ { 秘书生涯伊始,他为局长写一份讲稿。他写作时从不用吸烟的方式提神儿,当时的办公设备极其简陋,那篇6600字的稿子是他耗用两天两夜的青春时光,在“豪饮”了36杯浓酽的茶水之后,才写成草稿并一字一句地抄在稿纸上的。: z& p( Y% {(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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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当窗外的曙色出现时,他的眼睛也布满了血丝,瞟了一眼抄写整齐的稿子,他倒头睡了个一塌糊涂。梦中他竟想起了自己的稿子,6600字——“六六大顺”嘛,这是多么吉利的数字呵。在梦中他甜甜地笑了。% [, ]# P5 P0 {# S0 ] K'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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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笑早了,笑错了。他起草的稿子是要在相当规模的会议上念的。局长的讲话进行到10分钟左右,突然出现了意料不到的事情。念到象征工作成就的数字——生产水泥1856088吨,局长一连念了三遍,结果还是没有念对。5 z( @ Z4 W }/ v( E5 i; h.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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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起初寂静无声,尔后便是窃窃私语。台上局长肥嘟嘟的脸憋得通红,宽宽的额头滚出了晶莹的汗珠。最后局长不再念那个数字了——他恨死了那个数字。局长讲话结束时双眼扫了一下会场,并在讲稿起草者的脸上停了好大一会儿% a8 @2 I5 i0 p# ~& T,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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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故事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是一个让领导“与时俱进”的数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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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知,发生那个故事时中国人还没有用过手机呢,可那个时代人们爱吹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会吹牛你就是神仙也站不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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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h# [5 L+ G y% o# Y: G; V 一天他跟随局长去向上级汇报,参加那次汇报的还有市里的其他几个局领导。局长汇报完一个生产数字后,上级领导满脸的不高兴。上级领导说,不会吧,怎么这么低呢?上级领导这么一问,局长解释了一番。局长越解释,上级领导的脸色越难看。局长便心领神会,说也许弄错了,我去核实一下吧。局长走出会议室,并没有到值班室打电话,而是径直去了厕所,局长很认真很庄重地撒着尿。他作为秘书要陪局长核实数字,自己并无意进厕所的,而此时此刻他正在厕所里等待局长撒尿。
- N2 M0 W) m1 y2 I8 B: Z3 o# {" E 撒完尿,局长径直回到会议室,他也跟着回到会议室。恰好其他几个局的汇报已经结束。上级领导问局长,数字核实了吗?局长忙说核实了核实了,还是您说得对,那个数字真是弄错了,而且错的还很厉害呢——少了一个小数点儿。上级领导接着说,劲可鼓不可泄,今年的任务一定要翻番哪……$ C. [- v9 n# c
讲完那个故事,他补充道:那次跟随局长汇报后,吓得他三天没敢吃东西。他说那时他不理解,现在仍然不理解,那时人们的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呢?难道吹牛就能吹出社会进步吗?难道上天会饶恕那些吹牛的人吗?你说呢?
* r7 P# p' Q# L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然问他:你写了几十年的材料没有说过假话吗?你伺候了那么多领导就真的没有编过假数字吗?
; i' M% }* V* v3 s" x- a 没等他回答,我就后悔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而当我偷看他的表情时,发现他的眼角正挂着晶莹的泪花。: e6 K" d( t A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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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而忙碌的日子总是给人白驹过隙的感觉。局里经常召开会议,每次研究工作,我都遵命参加。开会时我都坐在一个角落里。我的办公室主任自然更是少不了要参加的。" p+ Q7 P) R6 x3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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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对我说,尽快熟悉业务,尽快掌握情况。各种各样的会议上,我的脑子被灌输了一堆堆名词和术语。诸如火山灰水泥、硅酸盐水泥,诸如机砖、粗沙,诸如调整、整顿……等等。$ q" K) S4 t; r, g0 z% w
在那个简陋的会议室里,我聆听着局长金口喷出的玉言,我“享受”着“烟枪”们赐予的烟雾,我模仿着办公室主任的坐姿……突然发现,办公室主任竟与他人有着明显不同的地方——几位局长和众多的科长们每人面前都摆放了一只水杯,而办公室主任那里却没有摆放。6 p8 }' z# N( C b* H4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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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想起每次开会,办公室主任的面前都没有摆放过水杯。我不明其中缘故,但又不便问他。开会的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望着他,总是猜测那个秘密。我常想,难道我心中的偶像,就不能在开会时喝水吗?7 k) j+ J' X, m L1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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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不开会的时候办公室主任还是喝水的,他的水杯很大,个头儿大得令人发笑。一次我在给他倒水时,又想起他开会不喝水的事。就那么一走神儿,竟不小心烫了手。办公室主任急忙问,烫坏了没有?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在想什么呢?9 K3 a0 s0 n2 B; u: M
我对他说,没想什么,真的没想什么。不过我想知道您的一个秘密,您为什么开会时不喝水呢?他怔了一下,随即陷入沉思。他杯里的水很满,屋子里没有一丝风,淡淡的水气徐徐升腾。我猜想他又该给我讲他的经历他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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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的第一个上级,曾给我讲述了上百个秘书的故事。多年来,我自己在“码字”时也常常咀嚼那些故事。我越来越觉得,秘书的工作特殊领域酷似一条没有彼岸的河流…… (文/吕睿摘自《草地》2007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