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夏天到了,树木都张起了各自的伞盖,显得郁郁葱葱起来。一丛一丛的石榴花在炎阳的照射下,傲然地绽开着它那橙红色的花朵。单瓣的,双瓣的,像是用红玛瑙制成的精致小花瓶上插着的花朵。林渊源望着满树迷离的花,想起郑州星说的难忘石榴树的情景。她曾经就这样从她少女时代的窗口张望着石榴树从小枝丫长成了大树,开出了美艳的花朵。逢她从书上抬头,一眼望到满树的石榴花,或者郑州星和他的朋友穿过石榴树丛来找她,她心中的愉悦是无法用笔形容的。 母亲说:“每年一开花结果,我心头就起烦恼。那些野孩子摘完了花又摘石榴,那些石榴还没长成熟呢,墙头都被爬坍塌了。要不是你说把它留着,我真想把它砍了。” 林渊源说:“它长这么大不容易,一定要留着呀。”她想:我对这个家的留恋和美好回忆就只有这棵石榴树了。每年夏天,只有开花结果的石榴树才能给这个阴沉的家带来一股生机勃勃的景象。 母亲又唠嘮叨叨地说起以前的事,那个负心离家、抛妻弃女的男人。林渊源心头压抑着的烦躁像激烈运动过后身上的汗珠子一样“滋滋”地直往外冒。她竭力缓和了口气说:“都过去的事了,多说它干吗?” 母亲一下子愤愤然:“过去过去,可我心头的恨不会过去。现在他良心发现了,他又跑着来求饶。他把我这个家当成什么了,他实在是想得太美了……” 林渊源的眼前恍惚出现父亲高大、英俊的形象。也许父亲太出色了,结婚了仍然有那么多女孩喜欢他。她记得每当家里来过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后,父亲和母亲总要大吵一次。后来,母亲就采取了跟踪、偷拆别人写给父亲的信、洗衣服的时候像猎狗一样闻父亲衬衫的领子。有一天半夜里,她听见父亲恐怖的叫喊声:“吓死我了!你不睡这样看着我干嘛?”然后她听见母亲怪异的哭声。母亲也许是太爱父亲了,因为过份执着的爱,导致了她对父亲的过份紧张。父亲最后还是走掉了,那年,她才读小学四年级。 “渊源,你瞧瞧。”母亲从里屋拿出一大叠信,林渊源看到父亲那字迹工整、笔力雄健的毛笔字:“仁美……” 仁美是母亲的名字,年轻时候的母亲长着一双大眼睛,但并不美。林渊源觉得:在众多追求父亲的女孩子中不乏才貌双全,父亲会选择母亲这本身就是个谜。但母亲很聪明,林渊源想母亲也许是用手段得到的父亲,至于什么,她就不得而知了。 林渊源说:“妈妈,既然他认错了,你就让他回来吧。你们年纪都大了,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不知道怎的,林渊源就是恨不起父亲。她崇拜父亲,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他是他的骄傲,成天对着一个并不温柔、漂亮、还有点神经质的妻子,不心猿意马才是不正常。 母亲听到林渊源这样说,禁不住大发雷霆:“你这个没良心的,亏我这么多年来又当爹又当妈的把你拉扯大,你还说让他回来!他在外面风流快活,有没有想过我们是怎么过日子的?一个家庭没有男人有多辛酸,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耻笑我的吗?连自己的男人都管不牢……” 母亲哭了,林渊源感觉揪心的难过。其实,她是同情母亲的,可是,她除了劝他们在一起外,她还能再说什么。毕竟,他们都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待母亲情绪平静些了,林渊源说:“我要走了。” “你总是这样,听不得我提过去事。唉呀,前世因今世果啊,我前世肯定造了孽,,嫁个男人是这样,养个女儿又不理解。阿弥陀佛!我要多吃菜念佛来赎我前世的罪孽呀。” 14 林渊源坐在出租车里,看着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设计漂亮的街心花园以及来来往往的人流向后退去。当年,她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扎着两条冲天小辫,拉着父亲的手充满新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那时候,N市除了对街两排低矮的商店外,就是宽敞、整洁的大街,像平原似的一览无遗。街上人不多,天是那么蓝,树是那样绿,空气是那样新鲜。她记得她还经过一个都是石板砌成的长长的街道,两边是马头墙隔出的一间间店铺和民房,那些房子都是木头结构,门窗上雕刻着造形别致的图案,充满了古色古香。城外有一条护城河,河里流着清澈的水……一晃二十多年了,林渊源想:那些景色也许只能作为她脑海里的一幅图景,她是再也找不回过去的感觉。繁华的城市大多是相似的,而依旧保持着古朴和文化传统的城市是越来越屈指可数。 她没打电话告诉胡晓畅,她想给他一个意外惊喜。胡晓畅的公司已开张了半年多,他一直很忙,忙得电话都很少打。每次都是林渊源打过去,后来见他不是在开会就是在谈业务,就很少打过去了。万事开头难,林渊源可以想象得到胡晓畅创业是多么艰难。倒是郑州星常打来电话,给林渊源寂寞的生活增添了不少安慰。自从那次表白后,两人都竭力避开这些话题,只互相诉说着各自工作的情况,交谈中包含着彼此的关心和关注。两人心中明白,自己的生活中因为有了对方而温暖、充实起来。 那天,郑州星打电话来问:“渊源,石榴花又开了吧?” 林渊源说:“是的,我已经去看过了,开得满树都是,真美呀。” 郑州星说:“我真想来看看,可是近来我实在走不开。渊源,你就不能来吗?我一定会抽时间多陪陪你的。” 边想着车就到了目的地。 林渊源好不容易才找到胡晓畅的公司,那时已是天近黄昏了。胡晓畅看见脸带倦意的林渊源,不由吃了一惊:“渊源,你怎么不打个电话来,我可以去接你啊。” “我怕你忙,再说,我以前也来过N市,我想找回一点过去的感觉。可惜,现在是面目全非了,我到的好像是另外一个城市。“ “那当然了,你当时还小,什么都在变,何况是城市的建设呢。”胡晓畅边说边整理办公桌上的东西,“你还没吃饭吧,附近有家餐厅还不错的,我经常到那里去。” 林渊源说:“刚才我有点晕车,你住的地方不远吧?我想先休息会儿再去吃饭,好吗?” 胡晓畅犹豫了一下,关心地问:“你没事吧?”边说边挽着林渊源出了办公室的门。 胡晓畅租住的公寓在五楼,周围环境不错。林渊源进门看了一下整理得干净、整洁的房间,说:“你那么忙,还有时间整理啊。” 胡晓畅的脸红了,他支吾着说:“我早上起得早。” 林渊源没察觉,她脱下外套,在床上躺下来,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我睡一刻钟,等会你叫我。” 胡晓畅替林渊源盖上被子,抚了抚她的头发,说:“你睡吧,我在这陪着你。”他看着林渊源那张清秀的脸,半年多不见,她比以前瘦了,脸颊上的颧骨稍稍地凸现出来,脸色也有点憔悴。 林渊源感觉胡晓畅在看她,睁开眼朝胡晓畅笑了一下。“她的长长的眼角已有了浅浅的皱纹了。”胡晓畅想,“年岁不饶人哪,渊源不是个爱打扮和讲究保养的女子,跟她在一起,你就觉得她是一泓澄静的湖水。她做任何事都是有条不紊的。她有知识,好学,善良,有时也很温柔。但是,她永远成不了一团火。有时,你需要她些微的妖冶、放荡,她视之为可恶、忍无可忍。她是一个缺乏激情然而又一触既碎的女人。”胡晓畅感到了压力,也感到了一些歉疚。自己以前是那么爱她,那是因为自己眼中只有她一个女人,认为她是最好的。他来N市后,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很多女人,他觉得女人真是一张斑斓的图画,异彩纷呈,各具特色。有时,寂寞的时候,胡晓畅暗暗地把林渊源与那些女人相比,他觉得以前林渊源周身的光彩刹那间便会黯然失色。 林渊源醒了,她感觉精神好了许多,看见胡晓畅仍坐在床前看她,心里一阵感动,搂住他吻了一下。胡晓畅说:“我给你去绞把热毛巾。” 林渊源靠在床上,心里有种心安理得的幸福。以前胡晓畅对她无微不至关怀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 胡晓畅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林渊源下床去接。这时,胡晓畅冲了进来,两人同时去拿手机。胡晓畅脸上慌张的神色引起了林渊源的警觉。胡晓畅看着那串熟悉的号码,他知道是谁?其实他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接电话,然后搪塞几句。但林渊源的目光震慑住了他。林渊源不是个厉害的女人,但她的目光让他心虚和惭愧。铃声坚持响着,林渊源拿过去按了绿键,那边传来了女人的娇声:“亲爱的,我在餐厅等了你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来啊?……” 林渊源默默地把手机给了胡晓畅,离开卧室。她走进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卫生间,看见大理石台板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枝百合花。她知道胡晓畅虽然勤快,但绝没有这份细心和雅致。对胡晓畅,她应该是具有安全感的,她以为世界上的男人会变心,也不会轮到胡晓畅。站在这间房子里,林渊源无不感受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气息,她仿佛成了不请自来的局外人,处处感觉拘束和不自在。 胡晓畅走过来,看着镜子里泪流满面的林渊源,想着编个怎样的理由来说服她,但他知道林渊源是个敏感、聪明的女人,要她相信自己的清白是非常难的。 “我们才刚在一起不久。渊源,你先过来吧,哪怕辞职。有你在,我保证一切又会恢复到从前的。” 林渊源擦干眼泪,对着镜子里的胡晓畅说:“这怎么可能呢?镜子碎了,还能拼凑成以前完好的样子吗?”她出来整理了一下包,对胡晓畅说:“我想出去一会,你不要跟着我。” 胡晓畅说:“渊源,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你肚子肯定饿了,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 林渊源摇了摇头:“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说完,她欲打开门出去。 胡晓畅拦住了他,他的神情就像一个在家长面前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渊源,是我错了,求你,不要走好吗?” 林渊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刹那,胡晓畅歉疚的那张脸在她眼中显得那么委琐。她近乎粗暴地推开他,叫道:“走开!”林渊源想,如果胡晓畅再留她,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在他面前歇斯底里,她可能会抓扯他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然后把自己搞得涕泪交流一塌糊涂,她不要这副形像出现在胡晓畅面前。可能胡晓畅被林渊源的神情吓住了,他没再拦她。 林渊源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着一辆辆车子从她身边风驰电掣般地飞驰而过,远处光怪陆离的霓虹灯闪着迷离的光,像是一双双轻佻女人的眼睛。林渊源有点烦,也感到累,她在路旁行人休憩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她原以为这一趟N市之行,会是个愉快的旅程。她会告诉胡晓畅,她去医院检查过了,明年他就可以做爸爸了,他们会成为一个完整的家。她想象着胡晓畅开心的样子,想像着他们对往后日子的憧憬和快乐,心里充满了如小鸟张开翅膀飞向蓝天般的高昂和激动。她想然后她还可以去看看郑州星,这么多年了他们没好好在一起聊过天,没有诉说一下分别后各自的生活。他们仍然可以成为好朋友。即使心中有这份情感,她还是会年年月月地珍惜它、保存它,直至她衰老、生命终止。或许,她还可以向他介绍一下胡晓畅,他们也有可能会成为好朋友。林渊源从包里拿出手机,翻出那个她熟悉的号码,打电话给他吗?告诉他自己就在这个城市。她相信他一定会马上过来看她。然而,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去跟他见面,去诉说丈夫移情别恋后自己的伤痛吗?不!不!…… 远远地,走过来一个身形似胡晓畅的人,林渊源想:他毕竟还是跟来了,待近前,才发现不是。林渊源一颗侥幸的心仿佛一下子沉到了冰窖里。不能想像她一下子会这么快失去胡晓畅,怎么可能呢?她又无助又伤心,忍不住抽泣起来。 夜风吹拂,城市的落叶一下子就铺满了路面。林渊源感觉从里到外刺骨的冷,她抱紧自己的膀子,童年时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又再一次袭击了她。 六岁的那个晚上,她哭着跑出争吵的家门,来到大海边。周围空荡荡地不见一个人影,她伫立在大海边抽泣着,海风把她脸上的泪吹干了,温热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出来,那种咸涩、干巴巴的滋味令她很难受。“没有人来安慰我、关心我、爱我,我像大海里的一个泡沫,消失了谁也不会在意的。”她痛苦地想着,对着面前深幽幽的大海犹豫着,是不是就此了结自己的生命?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后来,一个上夜班的大伯把她送回了家… 想着往事,林渊源不由悲从中来,她以为胡晓畅的爱让她慢慢地忘记了伤痛的过去,却不料自己又成了被爱遗弃的人。 当晚,林渊源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她在车站打电话给胡晓畅,说她已回家,不用再等她了,不等胡晓畅说话,她就关掉了手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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