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庄子》与《红楼梦》中,既是文学,又有哲学。 刘再复:大文学作品往往是两者兼而有之,哲学与文学彼此不分。这一点,闻一多先生在谈论《庄子》时就说过。我很赞成他的说法。他在《庄子》一文中说:“向来一切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哲学是不分彼此的。”还说:“文学是要和哲学不分彼此,才庄严,才伟大。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只有浅薄的、庸琐的、渺小的文学,才专门注意花叶的美茂,而忘掉了那最原始、最宝贵的类似哲学的仁子。无论庄子的花叶已经够美茂的了;即令他没有发展到花叶,只他那简单的几颗仁子,给投在文学的园地上,便是莫大的贡献,无量的功德。”(《闻一多全集》卷2,页282——283) 李泽厚:闻一多对庄子评价很高,后来是不是改变了。 刘再复:郭沫若在为《闻一多全集》作的序中说他改变了,其实并没有改变。闻一多后期政治上比较激进,在政治批判中也涉及道教,但对庄子一直是非常赞赏。 李泽厚:如果用文学的哲学领悟这一角度来看现代文学,也许就会感到不足。 刘再复:我正在写作的一本书中,也从这个角度对现代文学进行批评。这就是我刚刚说过,从总体上看,现代文学缺乏一个形而上的大精神层面,也就是哲学领悟的层面。这就形成文学基本境界上的一种缺陷。鲁迅的《阿Q正传》和《野草》,特别是《野草》,还有这种层面,其中的孤独感、寂寞感所包含的正是对人生意义的叩问和叩问之后的失望、绝望。许地山的宗教情绪的作品,也有所叩问,但比较浅。 李泽厚:我以前曾说过,鲁迅在《野草》中对“死”的形上感受,使他超越了启蒙,具有现代性的孤独和悲凉。他的这种感受,确实高出那个时代的其他作家和启蒙家们一筹。 刘再复:而且鲁迅与曹雪芹一样,孤独感与寂寞感又并非是纯粹个人的。你也曾说过,这是一种具有非常具体的社会历史内容的孤独与寂寞。 李泽厚:鲁迅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种传统精神放置在现代意识中洗礼,于是,反抗、绝望、孤独、寂寞的精神就升华了,具有超越的形上品格。 刘再复:可惜这种作品太少。茅盾、老舍、巴金这些大家都缺少这种哲学风味。总是讲现实主义,总是说文学是现实的反映,一个“坏处”就是忘记这种形上的升华,但是,没有形上品格的作品,读了一遍就不想再读。文学家如果只想到“启蒙”,也会忘记形上思索,你说鲁迅超越“启蒙”,说得很好。 李泽厚:文学家最好不要扮演救亡家或启蒙家的角色。一当启蒙家,自己就似乎必须浑身光辉,从而去教导、启蒙他人。但是,这就影响文学家展示自己的心理世界和情感世界,更难把这种世界进入形而上境界。
(一九九四年) |
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