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灶火的故事》》之后,又有一些短篇小说,就是《小酸枣》和《哦,香雪》。这两篇小说的创作基本上是一前一后。通过这两篇小说的创作过程,我想给大家谈一谈我对生活的理解及前后不同阶段的认识。我曾到—个类似我的小说《哦,香雪》的一个山村体验生活,刚去了以后,村妇联主任就跟我说;“记者,你来的太好了(笑声),这儿有一个特别好的事迹,我给你讲讲,你赶快写出来(笑)。现在不是正反对买卖婚姻吗?我们这就有一对儿,女方不要彩礼,她在小订的时候就要了一块手绢,大订的时候就到男方家吃了一顿饭。”我说,你能不能请他们来,让我跟他俩一块聊聊呢?妇联主任说,好,可以呀。男青年来了,一个很精神的小伙子,而且他的职业也是很好的。可这个女的,实在跟他有点不般配(笑声)。我看出这个男的对他的婚事并不满意。可是,女方不要彩礼,区里还要给他们举行婚礼。我觉得这事有蹊跷,好象里面定有故事,我就没急于答应她。我回到房东家跟房东说了这件事,房东说,这事呀,就别提了,人家男的原来有一个对象,是自由恋爱的,从小就是同学。可是女的家里特别穷,有几个兄弟,还等着她的彩礼钱娶媳妇呢,女方的父亲要彩礼就多了一点儿,本来俩人都要结婚了,这个男青年的父亲有点不愿意了,他说要的太多了。就在这时候,这个害单相思的女的托人给男方的家庭说,我一分钱彩礼也不要。男方的父亲说,要结婚嘛,什么感情不感情(笑),反正都是一个村里的,娶过来过日子。而且最重要的他可以不拿那么多钱了。等于他替他儿子答应下来这个事。各方面的压力和撮合,弄得这个男的也不知怎么才好,他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我还见到了那个自由恋爱的女孩子。她是一个很好的女青年,而且订着很多杂志,《小说月报》包括*********的推理小说。我说,这些都是你自己花钱订的吗?她说,这是她上山砍荆条卖的钱订的。后来她跟我说,她的婚姻非常痛苦。因为眼看着他心爱的人就要被别人抢走了,而且是那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哪儿都支持她!这个女孩子跟我感叹说:“你说,书就很复杂了吧,你不知道,我的心比书还要复杂。”我感觉到了她的内心非常痛苦。我觉得,无论是捍卫一下女性的尊严,还是考虑一下我们女性存在的价值,我不能写。这桩事情最后导成三个人的悲剧。我觉得这种麻木,一味的追求表面效果的,不注重人的感情、不尊重人格的,这种表面上看来很*********的东西,实际上是对人的感情的一种扼杀。以往我认识的那些农村姑娘,结婚以前就跟男方要什么一斤毛线,一双袜子,一身的确良,还得上一趟北京。其实,如果排除了买卖婚姻、要高价色彩的话,这本身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们想到这个妇女今后漫长的一生,她就可能终身再也给自己要不上一件毛衣了,这种要求并不十分过分。所以,我写《小酸枣》,我的同情,我的注意力完全在这个没有给自己心爱的人结成婚的女孩子身上了,我希望她应该有勇气通过自己的力量夺回自己心爱的人。当代农村妇女、当代青年应该有这种勇气和胆量。我写这篇小说,也是对她们的一种呼唤。 再举两个例子,最近给《河北文学》》写了两个短篇,一个叫《晚钟》,写的是老人,也是我在生活当中听来的一些抱怨。我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她刚生完小孩就到我那儿去了,说,最近可把我气坏了,你说我妈多有意思(她父母是离休干部),他们身边一个子女也不要,现在我这么忙(她一直在上函授大学),想让这个孩子送姥姥家让姥姥给看着这个小孩。嗨,我回到家一看,床上又多了一个小孩,也是刚生下来的。我问这小孩怎么回事,我妈说是从医院要来一个小孩。俩人跟养了一个小玩艺似的。老神经病!我们带不了孩子,他们也不管我们这孩子,却跑到医院去要一个孩子。我就琢磨这件事,我觉得,一些老人,作为子女来说也可以埋怨他们,但如果跳出母女这种感情,这种关系,我们把它上升到文学,要把它编成小说,觉得里边有很深的意思。我们总不能一味说这老太太神经病,吃饱了没事撑的。后来我又问我这个朋友,她说,她们这些老干部,年轻时的生活是很贫乏的(属于他们真正过日子的生活)。我把它变成一篇小说的时候,笔下这一对夫妇的几个孩子就是生下来就丢给老乡,当终于有一天社会需要他们往后退一退的时候,这些老年人从心里就萌生出一种寂寞感,凄凉感,被遗弃感。所以,他们要来这个小孩,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的一个孩子。这里面有几层,我想挖掘他们意识深层的东西,也是他们自己不曾挖掘出来的东西。他们革了半辈子的命,现在他们忽然想回味一下家庭生活的那种温暖,那怕是很琐碎的,给小孩换尿布。同时这么一个小生命,在两个老年人孤零零的晚年出现,是不是也延续了他们的生命,也活泼了他们的生命,也使他们的生命得到了一种慰藉?再换一个角度,就是这个老人跟年轻人之间很难用语言说清楚的那种微妙的竞争——甚至生命上的竞争。后来我问这女朋友,她说:“我妈说,我要给你们看孩子,孩子大了还是你们亲,我到头来还是孤苦零丁的。把这个孩子要来,这孩子必须依靠我们,我们就是这陌生小孩的唯一保护人,她认为这种感情更近,晚年的生活更可靠,更有保证。”我就设计了她的父母退下来以后,她女儿是一个上升阶段,老人和新人之间,尽管是母女关系,父女关系,也产生了一种不能言传的那种微妙的心理,在这种竞争心理状态支配下产生了这种生活中看来不合情理的事情。我把这个小说写出来就是摊给读者看,读者自己去判断,而我不能去判断究竟是谁对。因为文学作品更深的层次不是去判断,而是对人生对社会的一种理解。所以,当你发现了一个真正属于文学的题材之后,就要紧紧地抓住,不要轻易地放弃,也不要轻易出手,在心里沉淀一段时间。 前不久,我们在正定看过一场演出,这种演出在外国低级酒吧里也是少见的。我给它下的结论就是“当众污辱观众”,也污辱他们自己。我看了以后,心里非常气愤,也非常沉重。可我转念一想,我是一个作家,我有工资和稿酬,而他们呢?他们是不是还饿着肚子呢?国家有没有给他们补贴呢?现在这些剧团要自己出来挣钱。京剧现在没人听了,他们就指望这样迎合观众心理,否则他们吃什么呢?这剧院的经理还要跟她们演出团分成,这剧院的职工经理都要吃饭。这个情况是很复杂的,决不是我们表面的那种愤愤然,表面的、浅层次的愤世嫉俗就能解决问题的。但是,我们应该有这种体味,所以,这些东西,能够唤起我们什么呢?我觉得唤起一种作家的责任感,和对我们整个民族的一种忧患意识。这种意识,时时刻刻渗透在我们的灵魂里、血液里。有了这一点,我们在理解生活、观察生活、体味生活的时候,就比我们仅仅是怀着一种搜集点什么要深入一些、沉淀一些了。所以,我们在考虑问题的时候,意识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我们初学写作的同志,要特别具体地感觉生活的时候,你非得钻到生活的低层、最深的层次,挖掘得越深越好。但是最终,当你宏观地把握生活的时候,要有两点意识:一个是民族意识,一个是全球意识。所以当我看了这场演出以后,有人要说,既然你这么愤怒,不正是写小说需要激动吗?你干脆写一篇如何?然而,当我们有了民族意识和全球意识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发现原来生活和文学并不是那么直接的,直奔主题的,象直观教学一样。所以我认为,对生活的理解,就是理解生活的层次。因为生活的层次是非常多的,我们怎样使自己理解生活的层次一层比一层深、不断地深入下去呢?这个深浅的程度,决定着作品的深浅程度,怎样才能有这个深度呢?应该有一种本领,有一种俯视生活的本领,而不是仰视生活。一个作家有了俯视生活的本领,他就能够按照事物的全貌,写出来的东西也就立体了。我自己越来越不满足于对一些生活现象的生动的、活灵活现的描绘了,就好比是我们在一块庄稼地里,看见麦子就写麦子怎么样,看见玉米就写玉米怎么样,我想我们应该注意的不是玉米和麦子本身,而是生长着玉米和麦子的这块土地,以及土地下面那些更深层的东西,对生活有这样的思索以后,你才能落笔深刻。 三、表现生活。 我说的不是反映,是表现。 当我们具备了感受生活的能力,也有意识地去增强自己对生活的感受能力,对理解生活也有了一定的认识和理解,也在不断地用自己的心去尽可能地体味和自己尚未体味到的人生和生活当中一切的时候,也许又有一种困难出来了。呀,我心里想的好好的,怎么写出来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啊!这是一个表现力的问题。这个表现力也是文学创作当中很重要的一环。不管你想得多好,但是你无法把它表现出来,无法落实在字面上,那就没用。而小说是一种什么艺术呢?小说实际上是一种叙述的艺术,叙述是什么呢?就是说话。没有语言,怎么说呢?所以语言的锤炼,是我们表现生活的一种不可缺少的锻炼,包括很多有名的作家,也是很重视语言的锤炼,甚至终生都在追求这一点。 海明威曾经说过:.“我总是试图根据冰山的原理去写作,关于显现出来的任何部分,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这只会使你的冰山丰厚起来。同时,要是你因为不知道才省去,则是蹩脚的、被人识破的作家。”他就有一种表现手段,这就是他告诉你他在写作当中一种增强他的作品表现力的办法。就是说,什么话你不要说绝。其实他这句话,咱们中国自古就有:“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就是说,你想让你笔下这座山画得特别高,那么,你再画也画不出真山那么高的山,再高也是有限的。可是,如果你不让这个山整个的出来,可以有云层,有雾来遮挡这座山,这时,你笔下山的高度就无穷尽了,比你直接从头到脚画一座大山这种手法要高明得多。有时候我们看稿子,罗里罗嗦废话特别多,说一个人开门,“他用手去把门打开”,好象他还会用鼻子开门一样(笑声),当然是用手啦。如果总是这种没用的废话连篇,那么你这篇文章实在是没有意思了。你应该学会在限制当中求自由。首先要学会语言的锤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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