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昭君出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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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自振 《元曲品鉴》第五讲 8 X! n, a/ \% Z. K& R8 W
《汉宫秋》的作者马致远,号东篱,大都人,创作杂剧13种,现存8种。作为一个深受民族文化熏陶的知识分子,马致远对国家的灭亡,怀抱深切的哀痛,对蒙古贵族歧视、压迫汉人的政策郁结着难言的悲愤。但当时元朝的统治正日趋巩固,这种强烈的民族感情不能坦率地表白,只好“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通过昭君出塞这个历史题材曲折地表现出来。 % N8 c2 e. y8 E- m
昭君出塞的史实,载于《汉书》的《元帝本纪》、《匈奴传》和《后汉书·南匈奴传》。东汉以后,几乎每个朝代都有咏叹昭君的文学作品出现,仅诗歌就有600多首,戏剧也有20多种。比较重要的,有汉代托名王嫱的《昭君怨》歌辞,晋、宋间石崇的《王明君辞》,以及相传葛洪所编《西京杂记》里的《王嫱》等。唐、宋时同类题材的诗篇就更多。如唐代的《王昭君变文》、李白《王昭君》、杜甫《咏怀古迹》,北宋的王安石《明妃曲》、欧阳修《再和明妃曲》等。明代的昭君戏,有陈与郊《昭君出塞》,无名氏《和戎记》、《青冢记》;清代有薛旦《昭君梦》、尤侗《吊琵琶》、周文泉《琵琶语》等,成就都远不及《汉宫秋》。可以说,《汉宫秋》是历代昭君故事中一枝色彩璀璨的鲜花,它以个性化的人物、宏丽的场景、新颖的主题出类拔萃,成为古代悲剧的杰作。
8 z- V, C6 e: F$ t1 t0 r6 H《汉宫秋》和同类题材的作品相比,最显著的区别在于它对和亲双方力量对比变化的描写。历史上昭君的出塞和亲,是在汉强胡弱、呼韩邪向元帝称臣的形势下进行的。这一决策加强了两国的团结,是令人鼓舞的一件盛事。历代传诵的故事尽管人物情节千变万化,胡汉双方的阵势几乎始终如一,只有唐代的《王昭君变文》把单于写得相当强大,足与汉王室抗衡。到了马致远的笔下,双方的力量出现逆转,匈奴方面倚势要挟,汉王室则忍辱屈从,这种胡强汉弱的形势,改变了和亲的性质,也导致作品主题、人物和情节的大幅度改变。 + K3 F$ @* `1 s8 e& {6 x
过去同类题材的作品均以昭君为中心人物。或哀其不遇,怜其远别;或颂其美貌,嘉其胆识。《汉宫秋》则一反传统,以汉元帝为中心人物,别出心裁地虚构了他和昭君从相遇、热恋到生离死别的爱情波折,作为贯穿全剧的线索。又塑造了一味阿谀逢迎的中大夫毛延寿、只会“山呼万岁”的尚书五鹿充宗的形象。把匈奴的强盛骄横、汉王室的荏弱衰竭同时搬上舞台。这就把悲剧的主题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由抒写个人命运的不幸扩大而为描绘整个民族的屈辱苦难,使作品成为一幅具有时代特征的悲剧画卷。
; t y. R; A K7 r' O《汉宫秋》在前人解读历史、咏叹昭君的基础上,成功塑造了具有历史凝重感和现实悲慨的王昭君形象。由于舞台表演和剧本构造的巨大容量,该剧不仅涵盖了前代文人的各种牢骚,更将王昭君树立为一个历史的参照物和时代的寄托,成为元代历史文化环境下人们民族感情的集中体现。在民族矛盾冲突极为尖锐的现实条件下,《汉宫秋》无疑起到了宣泄心灵痛楚的作用。 & X% {& _3 z$ [9 p
首先,马致远在王昭君悲剧美的基础上更赋予其崇高美,跳出了历代昭君诗纠缠于个人进退荣辱的窠臼。在戏剧舞台上,她是高于君王、宰相、将军和一般文士的爱国英雄形象。《汉宫秋》中的王昭君,一跃成为汉元帝的爱妃,受到君王的极度宠幸。昭阳殿里,艳香与君王相伴;金明池畔,倩影与君王相随。关关雎鸠,相和而鸣,何等诗情画意!可是,匈奴大军压境,指名索要;汉元帝无奈,忍痛割爱,这场生离死别的悲剧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可是马致远并没有局限于君王、爱妃恋情的缠绵表现,有意识地将王昭君与普通红颜区别开来。她爱君王,更爱国家,不会让君王的痛苦、国家的灾难、单于的野心、奸臣的阴谋通过自己扭结到一起而成为千古笑柄。于是,她离开汉宫,前往匈奴,即将走出汉家边境之际,投江而死,何等勇敢!何等壮烈!她不是柔弱的美女,而是敢于以死抗争的烈女。王昭君完成了从生离到死别的全过程,随着香消玉殒,民族矛盾、边境冲突、忠奸斗争、爱情纠葛的链条就此散开,其崇高的悲剧美,正在于此。美人殒命,君王的边陲得以平安。试问堂堂汉廷、泱泱大国,何以懦弱到这般田地?这正是马致远试图解读的又一历史问题。
1 I5 D& ?1 o" e+ Q其次,《汉宫秋》解析了盛衰兴亡的历史法则。小人弄权,奸贼当道,朝政因此而昏暗;文武无能,君王失察,国家因此而衰弱;奸情败露,叛变投敌,边境因此而不宁。艺术家的解决方法是美人远嫁、投江自杀。借汉元帝之口,马致远深刻而有现实针对性地解读了历史的片段:“兴废从来有,干戈不肯休,可不食君禄,命悬君口。太平时、卖你宰相功劳,有事处、把俺佳人递流。你们干请了皇家俸,着甚的分破帝王忧?那壁厢锁树的怕弯着手,这壁厢攀拦的怕颠破了头。”(《牧羊关》)这就是文臣武将在国难当头之际的表现。难怪汉元帝感叹:“休、休,少不的满朝都做了毛延寿!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斗虾蟆》)这样的局面,似乎在刘邦《大风歌》中已有预测:“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汉元帝此时的迫切需要,与其君王的平时举措,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马致远不仅赞美了王昭君,也谴责了汉元帝,更通过历史故事的演绎,引导人们去深刻反思金政权的衰亡和宋王朝的毁灭。 ) v$ g$ f2 s0 q6 K$ L7 y
其三,《汉宫秋》将历史之痛和现实之痛纠结在一起,是在舞台上对民族感情的召唤和宣泄。在《汉宫秋》里,王昭君和汉元帝是一对有情人,在单于的索要下被迫生离死别,是为逼亲,而非和亲,其与强抢相差无几。这样的情节,观众很自然地联想到不久前发生的历史悲剧:金亡时,有多少宫女民女被掳掠到蒙古没有确切的统计,但元好问有多首诗歌涉及这方面内容:《芳华怨》、《后芳华怨》、《小娘歌》、《续小娘歌》等广泛再现了战乱之际从宫廷到民间女子的悲惨遭遇。宋亡过程中,汪元量以98首《湖州歌》作了详细记录,其中大多数篇目是写宋宫人被掳北上以及后来的凄惨经历。这些作品的思想甚至诗句,被马致远应用到剧本中,是作者对历史之痛的反思,也是对现实之痛的体悟。借王昭君写金、宋宫人的命运,借妇女命运反映金、宋之亡,是咏史诗技巧在杂剧中的运用,在元蒙贵族一统天下的元代社会,具有不可估量历史批判意义。
2 [) X( g; L. s1 U可是,马致远的时代毕竟是元朝的天下,历史的演变与历代文人的边塞豪情开了一个玩笑,也将汉唐宋金的戍边努力改变为历史的谈资。撇开衣冠文化因素,元王朝的统一既是历史的必然,也有利于中华民族的发展兴旺。但在当时,文人难以从这个高度去理解,在诗歌和剧本中再现王昭君,透露出当时文人的难堪心态。王昭君只是一个典型意象,是汉室衰微的表征,是宋亡金灭的借代,是易代之际妇女命运的体现,也是元代社会妇女问题的暗示。只有理解了这个背景下历史与现实的比照,我们才不会惊讶于元代舞台上出现大量妇女问题的杂剧,才能真正理解昭君形象对于墨客骚人痛楚心灵的表象意义。
+ O s9 g- C2 I: U. Y2 X [( J如果认为马致远选择汉元帝为悲剧的主人公,仅仅是因为他擅长写末本戏,那是不够全面的。这个崭新的艺术构思同创作动机密切相关,作家的企图显然是通过这出悲剧,揭示民族衰败的原因,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他的目光不能不转移到汉族统治集团成员的身上。因为在作家看来,以皇帝为中心的朝廷,正是这场民族灾难的罪魁祸首。分析《汉宫秋》登台的角色,便可窥见这个意图:元帝沉缅声色,怠于政事,信用奸邪佞谄之人;毛延寿、五鹿充宗等文臣武将窃取高官厚禄,在其位而不谋其政,一旦国难当头,或诿过卸责,或卖国求荣。这就是作家对导致民族危亡的那些昏君奸臣的揭露和鞭笞!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汉元帝、五鹿充宗在历史上实有其人,马致远并没有照搬史实,却重新作了一番艺术概括。他主要的创作依据自然是不久前覆亡的金王朝和南宋王朝,但由于作家历史知识的丰富和艺术技巧的熟练,他取材的范围并不限于一时一地,历代王朝末日的种种情状,都成了他泼墨走笔时的摹本。这就使他所塑造的角色充分典型化,舞台演出实际上成了封建社会末代王朝的真实写照。因此不仅是元代,而且明清以来的读者和观众在欣赏《汉宫秋》一剧时,都因其中的人物情节毕肖现实而引起强烈的共鸣。 9 S5 I; ~( h! o, L2 A' i; p* q
《汉宫秋》并不是一出以情节取胜的悲剧,它的戏剧冲突在第二折就基本解决了,第三折是个尾声。但观众历来并不以看到了矛盾的解决为满足,还要倾听第三折[梅花酒]、[收江南]等脍炙人口的曲子,仔细品味第四折汉元帝被失偶孤雁唤醒后一整套抒情的唱段。品味曲词和音乐是我国古典戏剧欣赏的一个重要内容。元代的戏曲是吸收了唐诗铿锵的音律、宋词悠扬的乐调,汇合人物和情节而溶铸成的独特艺术形式。马致远是为人称道的文采派作家,《汉宫秋》的曲词文思精妙,文采斐然,尤擅长于把外界景物的描绘同人物内心感情的抒发融为一体,因景生情,以情化景,兼以音乐导引,观众便如入幻境,陶醉其间,获得奇妙的艺术享受。
, r" w W- g4 \ C, Y《汉宫秋》不以展开人物性格之间的直接冲突而见长,它没有那种紧锣密鼓式的情节,没有那种扣人心弦的唇枪舌剑,也没有那种妙趣横生的对白,它甚至没有让王昭君和她的对头毛延寿在场上见面;然而,人们还是为它那抒情诗般的魅力所征服。它在唱词中所创造的辽阔、深远、粗犷的塞北风光以及在画面中所渗透的怀念和忧伤,形成了凄美的唱词意境和独特风格,堪与《西厢记》细腻、优美、明丽的意境相媲美。我们不妨一起欣赏上述第三折中元帝在灞桥上送别昭君的二支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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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9 O0 ~! S/ N# x! X; V[梅花酒]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螿;泣寒螿,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 k: T3 W: b- k7 @[收江南] 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 1 u/ I3 B2 [) h- @* m6 o) ^8 M
/ X0 v. c' E9 m. H读罢这些久经传诵的唱词,我们不禁惊叹马致远驾驭语言文字的高超艺术。在我们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这样的场景——王昭君的车队已经越走越远了,送行的汉元帝想到她的塞外旅途是何等艰辛,他仿佛看到旌旗的影子在漫天风雪中晃动,仿佛听见凄厉的号角在荒漠中回荡。空旷的深秋原野在他想象中是如此悲凉;褪过毛的黑狗,扛着缨枪的猎户,马,牛车,点缀着连天衰草……而他也将是这样的孤寂:宫墙之内那昏黄的月色、那令人伤怀的像哭一般的蟋蟀的鸣叫……。那呀呀的南飞雁使他从梦一般的境界中惊醒,然而他眼前又似乎是满目牛羊的原野,他耳边又似乎是载着离愁别恨的毡车的滚动声。 / ^# ` r* G/ k" a1 ~5 W
《汉宫秋》之所以拥有广泛的读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有精湛的艺术特色,这就是它唱词的意境美和音乐感。《汉宫秋》在这方面所达到的高度艺术成就,直至今天还值得我们借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