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门弄斧的故事,可以说家喻户晓。那位不自量力敢在行家门前卖弄本领的小木匠,千百年来一直被人们嘲笑,并被作为教育人们要谦虚好学的反面教材。 可我认为那小木匠有点冤枉。其实他并无大错,相反,敢于在大名鼎鼎的鲁班门前弄斧,那首先是一种难得的勇气,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大无畏精神。由此我还认为,搞公文写作,要想出类拔萃的话,也需要这种“弄斧敢向班门前”的志气和胆量。 ◎ 把自己的缺陷和不足暴露在高手面前,得到的指点会更准确、更深刻、更有效 先亮亮我自己的“丑”吧。 或许是与生俱来,我从小就有一股既冒失莽撞又争强好胜的倔劲儿。有三件事,与那小木匠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件是,我爱好写诗,还在高中时代,就摇头晃脑地拼凑了一本所谓的“诗集”,送给一位大诗人请求指教,并希望他推荐到哪家出版社去出版。诗人随便瞄了几眼,像朦胧诗那样“朦胧”地嗯啊了几声,结果“泥牛入海无消息”。这事在同学中传开,见到我就“诗人”“诗人”地瞎嚷嚷,羞得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第二件是,我从小爱好二胡,弓法、指法都还不够规范,音色也像杀鸡般难听,却跑到一位二胡大师面前演奏高难度的十级曲子《三门峡畅想曲》,希望得到他的指点。大师听后哈哈大笑,给了四个字的评价:勇气可嘉。这事又被二胡爱好者们知道,说我“走都没学会就想跑”,气得我差点把二胡摔个粉碎。 再一件就是写作上的事了。那时我到公社当通讯报道员兼秘书不久,门道还没摸着呢,却自恃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县广播站还播过我写的几篇稿子,就请求办公室胡主任安排我写大材料。胡主任是“文革”前中文系毕业生,文字功夫了得,只因错划为“右派”而屈居基层。胡主任外貌酷似《沙家浜》里的胡传魁,所以我们都管他叫“胡司令”。其时正值全国上下开展揭批“四人帮”运动,公社要召开一个动员大会,公社党委书记要在会上作动员报告。“胡司令”果然如我所愿,让我执笔起草。写完交给他,却几天没有动静,我还以为初次出手就一炮打响了呢,谁知开会那天,书记念的却不是我写的稿子!会后“胡司令”才找到我说:“小老弟啊,你那写的究竟是讲话稿还是散文诗啊?别急,慢慢练吧!”这事在公社院子里传开,也被当作笑料热议了好一阵子,弄得我整天像做了贼似的抬不起头来。 洋相出尽,我该清醒了吧?且慢,我和小木匠的不同点就在于:面对人们的冷嘲热讽,我没有像他那样夹着斧头从鲁班门前灰溜溜地逃走,而是面对“班门”卧薪尝胆,发奋苦练,并暗暗发誓一定要超过“鲁班”! 因为写诗出洋相,从此我拜那位大诗人为师,数年后终于屡有散文、诗歌、小说见诸报刊,并加入了作家协会;因为拉琴出洋相,从此我拜那位二胡演奏家为师,数年后终于技艺大进,被聘为中国二胡学会常务理事,获得“中国二胡高级教师”证书,并加入音乐家协会;因为写领导讲话稿出洋相,从此我拜所有的大手笔为师,数年后终于基本掌握各种大稿、重头稿写作要领,得到领导和同事一致肯定。 与其说是刻苦成就了我,还不如说是嘲笑成就了我。特殊的经历让我有一种特殊的体会:一个人要成长进步,正面的教导、激励、表扬固然很重要,但在某种情况下,嘲笑更是一种强大的推动力,甚至是爆发力,逼着人义无反顾、百折不挠朝前走。现在回想起来,在秘书岗位上我之所以会那么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积累知识,那么不厌其烦地从“豆腐块”练起并逐步提高起草大稿的能力,那么积极自觉地加班加点从来不叫苦叫累,其实并非因为我有多高的思想觉悟和多强的奉献精神,而是因为那一次次嘲笑深深地刺痛了我、震撼了我,让我抱定背水一战的决心,非要干出成就、出人头地,争回面子,挽回尊严。同时我还意识到,当初“班门弄斧”的行为虽然有点冒失莽撞,但客观上,把自己的缺陷和不足暴露在高手面前,得到的指点会更准确、更深刻、更有效,从而积累更多“弄斧敢向班门前”的勇气和底气。这也是我后来向所有行家里手虚心学习的重要原因。 ◎ 师傅们不知道,我这个徒弟表面上很谦恭,其实一直和他们暗暗“较劲” 我不能忘记那些曾经授我写作技艺的师傅们。 第一位师傅是我家乡的公社党委书记,姓钟,曾给县委书记当过秘书,号称全县“三大才子”之一。不过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些,也不认识他。那时我高中毕业回乡劳动,那天正在田里插秧,忽然邻居跑来告诉我,说来了一个大官找我。我狐疑地回到家,且见门口南瓜棚下坐着一个人,胖墩身材,四方大脸,正呼哧呼哧地使劲扇扇子。一问才知是大名鼎鼎的公社书记,把我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钟书记说:从中学校长那儿得知你是个才子,文章写得好,二胡也拉得好,到公社去当通讯报道员行不行?我当然喜出望外,能摆脱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活,哪还有说不行的?过不几天我就到公社报到了。我的职责是写新闻报道稿,同时跟随书记下乡,也算是兼做书记秘书。自从在“胡司令”面前出了那次洋相,书记就有意教我培养我,不过开始只让我帮他抄稿,慢慢带我上路。书记不愧为大才子,有时亲笔起草重要讲话和文件,又快又好,行云流水,基本上一气呵成,我就一边抄稿一边琢磨,学到他不少东西。一年后,高考制度恢复,书记虽然心有不舍,但还是鼓励我参加考试,上大学报到的前一天还和我彻夜长谈,教给我很多写作知识和做人的道理。应该说,他是我当秘书的启蒙老师,也是我人生道路的第一位引路人。 第二位师傅是地区检察分院的办公室副主任,姓王,人称“眼镜先生”,全系统公认的大笔杆子。大学毕业时本来我不想到检察院,更不想当秘书,但既然来了,总得干出个样儿,于是有意和他套近乎,希望他收我为徒。“眼镜先生”倒也好说话,再说他爬格子已有十来年,早已爬得不耐烦了,用他的话说是正好要找个“替死鬼”,于是倾囊以授,每当有大稿写作任务时,由他口授,我做笔录,口授完了,一篇文稿也差不多完成了。“眼镜先生”不仅思维敏捷水平高,而且很善于“劳逸结合”,口授时一边抽烟吞云吐雾,一边喝酒酒气熏天,所以常常不知不觉就熬到了天亮。我当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学习机会,一边记录一边想:下一句他会说什么?如果换上我应该怎么说?有时他也会故意停下来启发我:下一段说什么好?你认为这样说可以吗?就这样说说写写一来一往,时间一长,我慢慢摸着了门道、积累了经验。“眼镜先生”拿捏火候,开始让我独立成稿、交他审改,后来连改都很少改,认为我“成熟”了。正当他要把我推到“替死鬼”的位置、自己溜之乎也要去办案科室任职时,地委组织部突然一纸调令把我调到了地委办公室,弄得他哭笑不得,临别时邀我大醉一场,直叹“时也,命也,奈何奈何”。 0 O9 B3 Q/ Q5 J o3 O8 u$ U
" H9 w' Q- c' Z! o0 h0 Y0 K7 l- _0 V- t如此等等,岂不是连小木匠都不如了? 当然,秘书的进步可以有多种方法、多条路径,未必都要像我当初那样,先出尽洋相,再拜师学艺。但志向和精神却应是一致的:班门弄斧,学而不厌;赶超班门,志在必得。 (作者系江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谢亦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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