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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王蒙先生5月23日上午在山东大众报业集团的演讲( z7 n' z+ L" [$ ]" X5 l
——文化自信与文化定力 5 K& K$ \5 l0 A9 D6 S( r
中国文化
, ~0 O7 V+ A2 P# T, Y5 I e5 ^面临“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4 Y+ {1 e; s+ S 我们中国是一个在文化上充满了优越感的国家,是个既吸收各个方面的外来影响,又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文化优势的这样一个国家。我们中国过去就不知道,也不相信世界上有和中国一样的很多其他国家。我们只知道中国是最伟大的。所以当英国想打开满清政府的大门,想和中国通商的时候,中国的回答是:我们不需要和你通商,我们这里什么都有,我们一应俱全,用不着和你们通商。' r0 K; d* m: Y" [* ]. f
可是近200年来,中华民族经历了空前危局。中国文化面临“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当我们一遇到西方的船坚炮利——这种强大的,机械化的军事力量、物质力量、商业力量、商业竞争,和我们中国一直得益于自己所讲的“仁义礼智信”——我称它为古道热肠,就是我们相信的中国最好的时期是越古越好,碰撞上了,就出现了大变局。全傻了。
% [' o; b# R7 @+ m# W 这里我要说一句话,就是大家不要认为文化是都已经兑现了的东西,文化包含着人的一种追求,一种理想,这种追求和理想未必能够百分之百地兑现,尤其是在你的有生之年兑现。* I! I) X% E) H5 T
比如西方的基督教文化非常好。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他们都做得到吗?打你的左脸,把右脸伸过去?没有哪个西方人,你打他的左脸,他会把右脸伸过来。这是不可能的嘛!是不是?见到别人不信基督教,就说是迷途的羔羊,等等。这些东西都是实现不了的。爱敌人,实现得了吗?是不是?美国人实现了爱敌人吗?当年那希特勒——法西斯德国,更没有实现。
9 F8 m' T' K) t5 x) c 所以文化里头它包含着许多你所向往的,但不是完全能够实现的东西。
, v; Q; s- d0 W" n2 S4 u# k 中国的文化,时间太长了,几千年,越来越多地暴露了向往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你的言说、你的理论、你的语录和你的行为之间的距离。譬如说我们看《红楼梦》,它没有受西方思潮影响,既没有受民主、自由、人权这一套的影响,也没有受阶级斗争、革命、暴力、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理论的影响,可《红楼梦》里的主人公并没有把仁义道德搞得很好啊,反而很差、很恶心。尤其是《红楼梦》里的男人,只有贾政——贾宝玉他爹相信这个。贾琏相信吗?贾珍相信吗?贾敬也不相信,贾敬他炼丹去了,炼完丹,吃到肚子里面都是结石,吃了一肚子结石,最后死了肚皮都是硬的。
2 O# q9 e' m, f' k5 I4 H) ~0 f 所以这是一方面的矛盾。尤其到了清朝,除了刚才说的追求与现实,言论与行动之间的矛盾以外呢,更可怕的矛盾出现了,就是在中国文化之外,还有一个非常强势的文化——西方的文化,产业革命带来的文化,科学技术带来的文化,商业文明,商业竞争。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样一套争出来的文化,不是让出来的文化。我们的固有文化提倡的就是让,谦谦君子。4 L+ K5 T: d3 a3 b& \1 }
异质的文化太厉害了呀。
7 `9 g( `& L* o3 ^" A1 v 文化焦虑
# R X" U, Q; y5 k/ R7 k& h 香港回归的时候,谢晋先生执导了一部电影叫《鸦片战争》。这部电影没有受到特别的重视,其实,影片中,谢晋有很深刻的思考。里面有一些令人非常痛心的画面。英国议会进行辩论,要不要对中国出兵,只差一票通过,在这些议员发言的时候,有一个议员拿着一个挺大的瓷器,说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中国,然后往地上“啪”的一摔——不堪一击。6 {* `+ h$ K1 e1 C8 q
还有一个场面,鸦片战争失败以后,皇帝撤了林则徐的职,然后派了他的弟弟,一个亲王,到这里主持求和。请英国军舰的舰长司令上来参观,好吃好喝好待遇,然后参观他们的炮台。这英国司令看了以后说这就是你们的炮台吗?说是。这就是你们的海防吗?回答说是。然后这英国人说,对不起,告诉你们,你们这全是垃圾。这样一种心情呀,太可怕了呀。 - ^( ]. L& ?' ~9 U
《鸦片战争》那个电影结尾的时候,是道光皇帝带着他的儿子、女儿、孙子、曾孙,一大堆,其中还有那一岁的,在地上爬的,在大清的祖宗牌位前哭成一团——说对不起祖宗。
$ J+ M! Z; t4 m) n f1 a: B 这个整个的我称之为一种文化焦虑。就是我们由文化的优越一下子堕入到文化焦虑的深渊。6 C0 y; [; C7 k* [" J% g# Q8 D
挫折、焦虑、失败、救亡变成了文化的主题,在这个时候呢,当然也仍然有一些老爷子,说我们的文化很好啊,很精致啊,我们的汉字很美丽啊,我们的瓷器烧得好啊,我们是讲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啊。西方那些国家连什么叫孝都不知道,他们是一群禽兽啊,他们是畜类啊,是畜生啊。
7 C: A7 B" }) a2 `% v5 o 但在大的时代背景下,这样的调子,被认为是昏聩,腐朽。那个阶段,延续到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如果一个人热衷于古书,还在那里摇头摆尾于文言文,简直是人人得而诛之。
' A4 G- M( H+ y5 }! k; ~% l; V 晚清以来,中国的有识之士,一方面是忧虑自己的传统文化难以应对陌生的异己的世界,突然暴露出千疮百孔,是否气数将尽；一方面是怕挟着军舰大炮的强势的西洋文化会把自己的文化传统战胜与吃掉。各种对于文化问题的讨论充满悲情、激动人心、争执不休。这样的紧张性,使人进退都不好掌握。学西方(包括苏俄)学多了,怕是丢了祖宗；学少了,怕是不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继承传统,多了,怕是复古封建；少了,怕是丢了民族特色。 8 _5 @' T" n% ]0 B) X B0 `$ h+ X
文化激进主义) _# l# k- _: V: K' l. @ n
在这种文化焦虑当中呢,我又引出第三个范畴来,叫文化激进主义——一种强度的文化焦虑必然会推进选择一种文化激进主义——把已有的文化成果视之为毒药,视之为垃圾。五四新文化运动就已经够激烈的了,在猛烈批判中国的传统文化上一个赛一个,不管是左派、右派,都是批判传统文化的。当然后来都有变化。胡适等一些人提出了打倒孔家店。要跟欧美特别是美国一比较,便知道我们的中国事事不如人,只能误国误民。吴稚晖,国民党的元老,提出来把线装书扔到茅厕里去。鲁迅答记者问,给青年推荐什么书,他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0 X1 \2 F. i+ E$ o$ k% f
他有一个解释:“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现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人是提倡静的。, u3 b! R# t) N$ r7 h- }
更激烈的还有钱玄同,说什么“人过四十,一律枪毙”呀,“废除中文”呀。“废除中文”的说法,一直坚持到解放以后。那不是开玩笑的人,那不是“愤青”,那是吕叔湘先生。吕叔湘先生的名言就是,我们中国一定要让汉字加封建专制主义被民主加拉丁化拼音文字所取代。当然,这个观点已经被否定了,汉字不可能被废除,而且完全可以和现代化接轨。9 J! a D; s+ a3 p5 T
这些方面都有一些非常激烈的意见。那就是不但要否定中国的这一套传统文化中的这些东西,而且还要否定西方已有的基督教文明已有的一大部分。马克思和恩格斯说阶级社会是人类文明的史前社会。只有消灭了阶级以后,人类的文明社会才刚刚开始。那就是说到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为止,人类文明尚未开始,因为它有阶级,它有私有财产,这也是很激烈的。在“文革”中,我们常常朗诵、背诵、引用马恩的语录,就是要和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所有制的形式决裂,要和迄今为止的人类的一切文明观念形态决裂,那时候常讲的就是“两个决裂”——这也是激进。
/ j) J1 K$ W" F+ m1 O+ w7 v' S! D$ h 文化激进主义还有一个很表面、很通俗的象征,就是全盘西化。胡适就是全盘美化的代表。他不遗余力地,非常真诚地介绍美国怎么好,我们应该学习美国。他甚至一直在幻想去说服蒋介石,让蒋介石接受美国的这一套政治观念。/ ?5 q5 c: Y4 t3 x, F
我认为中国的全盘西化还有一个代表,不太西,但是比中国靠西,就是全盘苏化,完全俄化,代表人物就是王明。王明就是要按苏联的那一套模式来解决中国的问题。
C4 n" B1 [4 l% B6 v+ C, ^ 激进主义有时候并不是政治上的统一派别,但是在文化上采取特别激烈的态度,而且这些人很容易被喝彩。鲁迅先生有一个观点,说中国人历史太久了,惰性太深了,讲什么都没有用了。“中国人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毛主席的说法就是矫枉必须过正。本来孔子的学说是矫枉不要过正,中庸之道。毛主席说在中国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就没法矫枉。他提倡这种文化激进主义。这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前贤有什么毛病,而是确实中国这个文化太优越了。年深日久、积重难返,想改变它太困难了。 $ n: }* a9 J3 X q8 {
但是我们也可以说,我更愿意说,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拯救了中国的文化,拯救了中华文明。因为如果你不接受这些新的东西的洗礼,不接受这些新的观念的冲击,那么中国呢,就至今仍然处在晚清的窝窝囊囊的那样一种状态。
2 W: Y/ l4 s% n6 ~! s 正是因为五四时期吸收了这么多新名词,新观念。我们考证一下,我们现在讲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我们也经过一个很长的过程,到十八大所提出的那些词,有很多是中国传统文化里所没有的。“民主”,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吗?“自由”,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吗?“平等”,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吗?“法治”,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吗?还有许许多多的。所以正是五四运动,引进了许多新的文化。虽然它激烈一点,虽然有些具体的说法和做法现在不可能按它那个办。但是它赋予了中国文化以新的生命,激活了中国文化那些最积极的部分,它推动了中国文化的重生。% m) e* R6 ^% S2 Q2 r
谈到中国文化,我有一个小学同学,他后来也是到台湾去了,他年龄和我同岁,但是因为我上学早,我后来又跳了班。这个小学同学叫林毓生,他长期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执教。他提出来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要进行“创造性的转化”。他这个说法和习近平总书记去年底在曲阜的说法是衔接的,就是中国的文化具有一种进行创造性转化的可能。3 ]* D) e$ @4 n; H7 `$ L4 K4 q
文化对接
- P* n1 `3 F3 W D 这里我谈第四个观念,就是中国传统文化和世界先进文化的对接。这是可能的,不要认为中国文化是一个封闭的文化、僵死的文化,是一个生硬的、呆板的文化,不是。中国文化从来不拒绝吸收外来的影响。5 M G8 _* I3 U; s
山东我不够熟悉,起码在北京,北京的语言吸收的满语、蒙古语、阿拉伯语、波斯语,很多人现在都不知道。北京有很多说法,管“犄角”叫“旮旯”,这是满语。到现在,我估计山东也一样,因为全中国都是这样。赶着牲口,赶马车,往左拐是“咦咦咦”,往右拐是“喔喔喔”,这是满语,“咦”是左,“喔”是右。北京人喜欢吃的一种点心,叫萨其马,我不知道山东有没有?“萨其马”是蒙古语“狗奶”的意思。这个多了。至于吸收西方的各种语言更多了,有的在八国联军以后才流行起来。比如“看看”说“䁖䁖”,就是“look”,沙发就是音译“sofa”。还有一大批是从日语转过来的,是日本用日文当中的汉字翻译外文的词,包括“共产主义”,这是日文的翻译,“社会主义”,这是日文的翻译,“动员”,这是日文的翻译。我说不了那么多,我们本身从来不是不开放的。0 T2 R. i( N: U8 Y
第二呢,中国文化确实是非常大,非常广,里面有很多本身就互相不完全一致的东西,各种悖论都存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是中国文化,但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这也是中国文化呀,流氓文化呀,贫民文化呀,游民文化呀,也不能说它没有啊,这不算中国的,算外国的?《水浒传》里面的文化就和《论语》里面的文化不一致啊,它上哪里一致去啊?所以中国文化有很强的丰富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父要子亡,子不敢不亡”,这是中国文化。但是《三国演义》里没完没了的抓着降将就说:“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事”,就是可以双向选择,你一样可以选择你的老板。
: u' t( R! F( w. }7 \& W- g 最主要的是,中国文化有一种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你从最古老的《易经》上看,它就给你来一个“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个不得了的呀,这就是中国文化能够和现代性能够衔接的阳光大道。《大学》上讲“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中国还讲“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是鼓吹改革的呀,中国人脑筋不死。5 g& B+ A# B+ ^# k& q% b
所以中国的文化是可以往现代性上走的,虽然现代性本身又带来很多新的问题,这我另说。
- a; R: d2 v/ Z5 y4 X% Y 中国经历了这么一个复杂的过程,我们看到中华文化的古老,看到中华文化的不够用,但是我们也看到了中华文化的适应性有自我调整和自我更新的能力,有汲取和消化外来影响的能力。因为什么东西到了中国都要变样,被称之为本土化。2 j7 L& u) R+ {0 t0 N, ]
1998年,我被美国康州的一个大学请过去呆过一个学期。那个时候我就谈过这么一个观点,我说所有的外来影响到了中国它就要发生变化。譬如可口可乐,以大陆为例,改革开放以后,可口可乐来了,一开始不成功。何以见得不成功呢?在北京,可口可乐刚来的头一年,出现了喝一杯可口可乐赠送一个什么杯子或给一个盘子的这种优待措施,可见它卖不出去,它滞销。现在呢,喝的人越来越多了,但是到了中国它会变样。当时我说这话并不知道情况,我在那里说完,回到北京,立刻就发现,北京人已经把可口可乐当成了解表的中药。小感冒,可口可乐煮姜丝,餐馆都可以提供。因为它有一点咖啡因,喝了精神会好一点。原来鼻涕邋遢的,喝完这个也觉得舒服一点。还有更伟大的发明,台湾的三杯鸡。三杯鸡是什么呢?一杯可口可乐,一杯干红(把法国也消化进去了)再来一杯酱油。就这三样煮鸡,煮出来味道不错。9 D8 o$ ~* y1 u# D3 V, m
它到了中国是变的。只有无可救药的教条主义者才没完没了的抠那些字眼儿。 / g' e* r/ ^8 F7 p4 ]
文化自信 * l" O5 x, |0 {; f, X+ V
前边都是谈历史,对历史的回顾。现在我们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对传统文化的热情,这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国家有了巨大的发展。因为我们国家和过去相比,已经抬得起头来了,挺得起胸来了。因为我们国家已经对自己的前途有了自信,所以才有了文化自信,你如果连对你自己的前途都没有自信你还文什么化呀?! a3 p) a' i- j+ |2 B: P) M6 f* J
我们所说的文化自信就包括了对传统文化中积极的、优秀方面的自信,就包含了我们对自己发展模式的自信,也包含了我们对自己文化的这种汲取能力、选择能力、消化能力、调整能力、本土化能力,以及识别能力、分析能力的自信。& j4 M H& m& M( B
我们的文化不是一个脆弱的文化,不是手指头一捅就破一个窟窿的,捉襟见肘、岌岌可危的文化。我们的文化呀,是一个能够和世界对话,能够和世界打交道,是能够既保持自己的种种特色,又不拒绝任何外来的有益影响的一种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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