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老炮有感

老炮，北方方言：老混混？老流氓？老地痞？老江湖或许更适合。

盗亦有道，路见不平一声吼，开场上了一点小菜，要求小偷把钱包寄给失主，这是老炮儿的规矩。这里的老炮儿，让我想起贾樟柯的成名电影《小武》里的“小武”——一个讲规矩的小偷。小武的年纪应该和六爷相仿，看来在讲规矩的时代，无论是京城帝都还是山西小城，都是一样的。从现代法制角度来看，偷了钱是否寄还钱包，其实没有任何不同，从更纯粹的道德视角看，这种五十步笑百步的做法也是很愚蠢、迂腐、可笑的。但是在六爷们的眼里，这是有意义的。不仅如此，以“有道之盗”的视角看“无道之盗”，还能获得某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在前者眼里，后者是不懂规矩、不讲究的；更实质的区别还在于：后者眼里只有钱，前者除了眼里有钱，心理还有道。有道之盗的世界不是一个赤裸裸、单纯利己的金钱世界，而是一个有意义的、需要关照他者的伦理的世界，这个伦理的世界不单纯只有钱，还有——规矩。

第二个场景：六爷的兄弟灯罩儿无照经营，城管来执法，要没收三轮车，情急之中，灯罩儿砸了城管队的车灯，城管给了灯罩儿一巴掌。六爷见了，上前询问，问清楚情况之后，六爷给城管解释了灯罩儿的情况，并配合城管执法，还自己贴钱赔了车灯。算完这些帐之后，六爷还要算城管打灯罩儿巴掌这事，说要灯罩儿还一巴掌，灯罩儿不敢，最后六爷轻轻在城管队长脸上拍了两下，算是了结了这事。如果第一个场景展现的规矩还只是江湖的潜规则，这第二个场景反映的是六爷还守官方的大规矩，这个规矩就是法。六爷不是一个无法无天的混混，违反了国家法律，认罚，这是讲法；损害财物，认赔，这是讲理；要打人的城管赔礼道歉，这是为朋友出头，是讲义气。

这个场景中还有两个小细节值得注意。第一个是六爷让灯罩儿打城管耳光的时候，灯罩儿不敢，旁边的小炮儿说我来，六爷阻止了。六爷不想真惹事，而是平息事，小炮儿下手没有轻重，说不定又惹出事儿，这也是对小炮儿的保护。第二个是城管走后灯罩儿让六爷托人把三轮车要回来，六爷说你想什么呢，明儿给你搞个新的。在很多时候，街面上的恶霸出于利益等各种因素考虑，会选择和基层执法人员沆瀣一气，甚至成为执法的“代理人”，一方面在民间获得权威和好处，一方面在官方获得面子上、甚至身份上的认可。从周围的人和城管队长对六爷的态度看得出，六爷实际上在身份上获得了这种认可，并且可以将两方面的认可“变现”，成为为自身牟利的渠道，可六爷没有。在朋友面前六爷真讲义气，自己贴钱给朋友交罚款；在官员面前，六爷真有骨气，敢打官员的脸，并且坚决不通过“关系”去破坏法律。六爷这种既要为朋友两肋插刀，又不愿通过不讲究的方式沆瀣一气的做法必然会导致一个后果——经济上的窘迫。有额外的付出，但是没有额外的收益，很难收支平衡。我们经常发现周围那些仗义疏财、助人为乐，同时又循规蹈矩的人，自己的生活往往很窘迫，甚至显得迂腐可笑。但他们实实在在是可爱甚至可敬的人。

六爷的牛逼之处不仅在于帮助兄弟，更在于对兄弟的帮助纯粹出于道义，任劳任怨，不求回报，也不居高临下，不摆谱。场景一：闷三儿被抓，六爷凑钱把他保出来，没有数落教训，而是一起吃火锅；场景二：灯罩儿出于好意，去修车，把好车搞坏了，六爷没有埋怨，只说了一句：兵来将挡。这真是相当牛逼。

六爷是一个历史存在，连接过去和未来。场景一：六爷每次出来都会给门口的老大爷问好、点烟；场景二：跟着六爷屁股后面的小炮儿，六爷不仅处处保护，打架从来不带他，最后六爷还让小炮儿去给中纪委寄信。这个场景可以理解为六爷希望小炮儿走正道，抛弃自己的小江湖里的小规矩，服从国家法律的大规矩。对于一向固执用自己的规矩来解决事情的六爷来说，是一种自我否定，是对自我价值观和身份认同的放逐。六爷心里应该是惆怅的、失落的。

许晴扮演的话匣子是六爷的情人，六爷对话匣子的依赖不仅是感情上的，也是经济上的，但是更多的是感情上的。话匣子早年是六爷的崇拜者、追随者，是真正懂六爷的人。六爷的儿子晓波说六爷就知道吹牛逼，话匣子说不是吹牛逼，而是真牛逼，当年一把军刀挑十多个人；晓波又说六爷就知道打打杀杀，话匣子又说六爷和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混混不一样……话匣子是六爷的知心人。有的人不怕吃亏，就怕没人理解。

对于话匣子，六爷是有亏欠的，六爷在兄弟面前讲义气，在官府面前有骨气，在街坊面前有道义，这些道义都是需要额外情感和物质成本的，必然会造成某种亏空，这种亏空最后往往由小家来承担。在话匣子出现之前就落在了六爷的老婆、孩子身上，话匣子出现后，就落在话匣子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所以，六爷对话匣子，是有亏欠的。对公共伦理和事务的过多关注，必然造成对私人事务和家庭伦理的亏欠，这是常态。这种人在生活中往往在外面很讲义气，获得朋友交口称赞，但在家其实很苦逼、甚至窝囊。六爷的爷们之处就在于，对这种亏欠他是门清儿的，他最后把房子过户给了话匣子，算零贷整还。六爷父子从医院出来，话匣子追着出租车骂的那个场景，太假了，是败笔。

六爷对这个世界是困惑的，在六爷的看来，世界应该是一个讲情谊、讲规矩的伦理世界；而现在的世界则更多的是讲钱、讲力量的物质世界。六爷的世界是要去感受、去体悟、去用行动践行的世界，总之那是一个用言语说不清楚的世界，六爷跟儿子都说不清楚，只有和他在同一个世界的兄弟们懂他，不需要语言。

本来这部电影中，六爷和晓波、小飞等这一代人的观念冲突是重点和主线，但无奈我却更关心边缘性的细节。影片中对年轻一代的解读是有限的，甚至是有点简单粗暴、脸谱化的，影片把时代的某些不好的变化聚焦在年轻人身上，甚至把年轻人作为时代变差的标志，我认为是不公正的——年轻人同样对世界有丰富清晰的判断。不过还好，影片整个风格不是在批判年轻人，而是以独白式的姿态和年轻人对话。

六爷是老炮儿的理想人格，集中了老炮儿应该有的大部分优点。更多的老炮儿不是像六爷这样仁义，而是欺软怕硬、欺男霸女、是非不分、横行乡里……

我尊敬、理解、欣赏六爷，也会努力在某些方面践行六爷的伦理观，但我并不会成为六爷这样的人，起码我不会如六爷一样忽视甚至轻视钱。在伦理观念上，我们不能全部关注人与人的关系，还得处理人与物的关系，尤其是人与资本的关系。我乐观地认为，我们这一代人，比起六爷，还是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老炮儿已死，精神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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