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闽越文化”,得先把“闽越”的概念定位。闽越:(一)族名,中国先秦两汉至隋唐时代,生活在中国东南部的古越族的一支。他们是《史记》《汉书》等史书上所指的“百越”之一部分,与扬越、于越、瓯越、赣越、南越、骆越、滇越等各支,同是古越族的后人。(二)国名。西汉初年,汉高祖册封确认的闽越国。(三)地名,指闽越族人生活的地区,主要是福建,还有浙东南、赣东北、粤东北一带的某些地方。本文所说的“闽越”,是广义的,指闽越族地区人民创造的全部历史文化。
闽越文化与中原文化及闽越周边地区的文化相比较,有许多不同的特色,并能够自成体系,因而成为中华民族古文化里不可多得的一朵奇葩。武夷山市兴田镇城村的规模宏大的闽越国王城遗址便是闽越文化最突出的代表。然而,对于闽越国这个远在东南沿海的蕃国,即使是同时代的西汉朝廷史官、史学界权威、《史记》的作者司马迁,也还是知之甚微。西汉元封十年(公元前110年),汉武帝鉴于“东越(地)狭多阻,闽越(人)悍,数反覆。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东越地遂虚。”仿照秦始皇迁六国贵族于咸阳的策略,命令入闽军队押送闽越国官兵和平民,迁徙到江淮一带居住。汉军撤离时,放火烧毁了闽越国都城及主要的市镇。闽越国这片地方,从此以后就变成了人烟稀少的空虚之地了。(据《史记·东越列传》)因此,闽越国文化也就不为后人所知。闽越国都城遗址在地下湮埋了2068年之后,其踪迹才被两个来垦荒的村民偶然发现。经过50年的发掘、研究,闽越文化逐渐被人们重新认识,从而填补了福建地方史先秦两汉时代的那一大片空白。
现在,即使是我们身居福建的人,每说到“闽越文化”,也还是感到一片茫然。其原因何在?汉武帝的迁民政策,把闽越国文化“连根拔”,此为最主要的原因。但是,尚有为数不少的闽越族人逃遁于山林江海之间。三国时期,东吴政权把福建当作大后方来开发。深居山林的闽越族人,在《汉书》《三国志》等史书上则被称作“山越”。唐宋时期,居住在汀州一带的闽越族人又被称作“峒蛮”。(峒:方言词语,指河谷盆地,在西南各省,则叫做“田坝”。蛮:朝廷对南方各族泛称“南蛮”,类似先前的“越”、“百越”,但含有贬义。)例如《资治通鉴》就称唐乾宁元年(公元894年)围攻汀州城的宁化县两万民众为“黄连峒蛮”。宋朝以后的史书方志,“山越”、“峒蛮”等族名不见了(窃以为:到两宋时期,“山越”、“峒蛮”已经与入迁的汉族人溶合为一了),却出现了有关“畲民”的记述。“山越”、“峒蛮”、“畲民”,是否为不同历史时代官府对闽越族人的族名的指称,学术界至今尚无定论。闽越族人的历史源流早已被搅乱了,闽越文化的体系脉络模糊不清了,这便是原因之二。西晋末年,大批汉人南迁入闽。唐末五代十国时期,更有大批量汉人(客家先民)南迁到闽粤赣边境各县,与当地的原住民(即“山越”、“峒蛮”、“畲民”,相对而言,当称“土家”)杂居,混合为一,浑水摸鱼,一同享受 “畲民不徭,畲田不赋”的宽待。长此以往,语言相通,风俗相随,互通婚嫁。于是,在人口数量上已经退居“少数”的闽越族后裔逐渐融入汉族,这是原因之三。原来,闽粤赣三省边界州县,直至唐朝,都还是人烟稀少尚待开发的少数民族地区。唐末五代和两宋,大批汉人迁入后,才逐渐设州置县。福建的汀州、广东的梅州、江西的赣州遂成为客家民系的大本营。也有一支合族而居的闽越族后裔,没有被同化。他们离弃故土,辗转迁徙到达闽东北、浙东南一带定居下来。这一支闽越族后裔,被宋元明清的史书方志称为“畲民”,即当今的畲族人。而在客家民系的大本营汀州八县,畲族人合族而居的乡村,如今则已不多见(上杭县官庄畲族乡、庐丰畲族乡)。但是,畲族人原来族居的乡村,留下了许多带有“畲”字的地名,可为旁证。例如:武平县的张畲、黄畲、蓝畲、乐畲、黎畲、壮畲、洋畲、大畲、上畲、坪畲、上坪畲、林岗畲、雷公畲,连城县的胡畲、河畲、儒畲、大畲、畲部、畲背、下畲峡、赖家畲、余家畲,长汀县的新畲、中畲、下畲、黄麻畲,上杭县的大畲,永定县的段畲,宁化的田畲,清流的林畲,明溪的苎畲。
综上所述,闽越国被灭国后,王公贵族、官员、军队、市镇居民人等数万人口被强制迁出;在历朝历代的史书方志上,闽越族的族名一再被更换;闽越族的血缘风俗语言被汉族融合同化,“闽越文化”已经逐渐淡化了。而今,即使是闽东北的畲民,如果站在城市里的打工人群中,谁人能够分辨出他是汉族人还是畲族人呢?发掘、抢救富有地方特色的“闽越文化”遗存,已经不能不说是当务之急了。
闽越文化有几千年的历史,尽管民族融合、民俗同化是历史潮流大势所趋,我们还是可以寻找到它的遗迹、遗物、遗风。窃以为,闽越文化,就遗存在你我身旁。
在晋江一带,民间广泛流传:西晋末年“永嘉之乱”,中原衣冠望族“八姓入闽”,到晋江一带定居开发。但是,如唐代颜师古所说:“私谱之文,出于闾巷,家自为说,事非经典。”明代黄宗羲也说:“氏族之谱……大抵子孙粗读书者为之。掇拾讹传,不知考究,抵牾正史,徒诒嗤笑。”福建师大教授朱维干在所著《福建通史》里,大量举证否定。(详见朱维干《福建通史》上册第64——70页《八姓入闽的传说》)窃以为:汉武帝时期旨在消除闽越国的政治、军事能量,那时被强制性迁移到安徽庐江一带垦荒的,只是闽越国的王公贵族、官员、军队和主要市镇居民的数万人口,不可能也不必要把闽越国的几十万、上百万人口迁去安徽。人口众多的闽越族人还是继续在福建繁衍生息,其后裔也必然遍布福建各地,溶合在汉人之中。
且回头再看晋江的近邻惠安县。“福建惠安沿海一带的妇女,素以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名闻遐迩,更以其奇异的服饰蜚声海内外。当今惠女虽属汉族,但其服饰却与汉族传统服饰迥然有别。不论春夏秋冬,也不论田间地头或采石场上,你总能看到惠女们披着花布头巾、戴着金色竹笠,上穿天蓝色斜襟短衫,下着宽大黑裤,勤劳健美的身影。花头巾的花是小朵的蓝色花,衬以白底,显得活泼亮丽;头巾紧捂双颊,只露眉眼和嘴鼻,衬出惠女含蓄和恬静的美;最奇特的是惠女的着装,天蓝色的斜襟短衫,短得仅及肚脐。黑色裤则宽大飘逸,裤头也只到脐下。人们风趣地称之为“封建头,民主肚;节约衫,浪费裤。”惠女服饰虽历千年略有衍化,但风格依旧,盛行不衰。”(引自《福建民俗风情·奇特的惠女服饰》)这种服装(还有头饰)在福建省已是独一无二的了,因而引人注目,发人探究。它的源头在哪?思其源,观其流,似乎在南海岸边、椰林路上可见其踪影。海南的黎族、越南北方(汉代的交趾,明代的交州)的京族,都是“百越”之后裔。清乾隆《四库全书》里头的《越南通史》是越南人写的,他们自述:本是越王勾践后裔,楚灭越,南逃到此立国。若是依此说法,惠女服饰当源于闽越,属闽越文化之遗风。福建惠安沿海一带的妇女吃大苦、耐大劳、勤俭持家,与汉族“男主外、女主内”之传统迥然有别,或许亦属闽越文化之遗风。再引香港闽南人出版有限公司1998年出版的刘浩然著《闽南侨乡风情录》:“惠东妇女必须在娘家住到怀孕生孩子时,才能到夫家定居。住娘家多的,有的达两三年,以至于十几二十年。……专家认为这种风俗的形成,其原因有多种,但都与闽越文化有关,或者说是闽越人的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
闽南方言至少也有2100多年的历史,是闽越国人通行的方言之一。浙江省平阳县通行闽南方言,似乎可为例证。闽南方言,通行于福建省晋江和九龙江流域的二十几个县(市、区),是福建省流通领域最广的方言。后来,随着郑成功收复、开发台湾,大批闽南人移居台湾,闽南话也成为台湾省的主要方言。然而,跨越了莆仙、福州、宁德三个方言区,远在浙江省东南部,闽浙边界的平阳县,竟然也是通行闽南话,其中必有由来。
今查获《浙江省平阳县历史沿革》:“据《史记·东越列传》:驺摇因佐汉功多,其民便附,乃立为东海王,都东瓯,世俗号为东瓯王”,平阳属东瓯王国。至汉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惧闽越攻击,“请举国徙中国,乃悉举众来处江淮间”,国灭。汉昭帝始元二帝(公元前85年),以其地为回浦县地,隶会稽郡南部都尉(据《汉书·地理志》)。……五代十国时,吴越王统辖全浙,横阳既平,改名平阳,一直沿袭至今。1981年6月18日,经国务院批准,析……置苍南县。”再摘录《史记·东越列传》:“至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闽越发兵围东瓯。东瓯食尽,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天子……遂发兵浮海救东瓯。未至,闽越引兵而去。东瓯请举国徙中国,乃悉举众来处江、淮之间。”由以上两则引文可知:原来,浙江省平阳县是西汉朝廷册封的东瓯王国之地。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闽越国发兵围攻东瓯国。东瓯国都城里的粮食将要吃完了,军队即将求降,国王就派人向天子告急。天子就发兵从海上来救东瓯国。事后,为避免闽越国再来侵犯,东瓯国王向汉武帝请求,把全国的四万多人迁到中原地区。汉武帝就让他们安置到安徽省庐江一带。然而,东瓯国的瓯越人迁离后,一心想扩充国力的闽越国竟迫不及待地北进,吞并了东瓯国那一带地方。三年后,扩充了实力的闽越国再向南侵犯,攻打南越国。于是,汉武帝下决心平定闽越国。窃以为,操闽南语的浙江省平阳县人,或许就是瓯越人迁离后,被闽越国迁移去东瓯国的头一批移民。闽越国还来不及完成移民东瓯国的计划,就被汉武帝灭亡了,所以,浙江省东南部,就只有平阳县通行闽南方言了。否则,浙江省温州市瓯江流域各县都跟平阳县一个样,一概通行闽南方言了。
闽越文化残存在福建各地的民俗中。何绵山教授认为:“古越族是我国南方少数民族的总称。福建的土著居民是古越族的一个分支,称为闽越人。虽然,随着中原汉族人民南迁入闽,闽越人在福建各地主人地位逐渐被代替,但其悠久的文化传统却不同程度地被保存。比如福建闽越人图腾蛇。”《说文解字》云:“闽,东南越,蛇种。从虫,门声。”这里的“蛇种” 就是“蛇族”,即信仰蛇神的氏族。”(《闽文化概论》第1页)宋《太平广记》云:“泉州之南有山焉,峻起壁立,下有潭,水深不可测,周十余亩。中有蛟螭常为人患,人有误近,或牛马就而饮者,辄为吞食,泉人苦之有年矣。” 因此,就在那里的岩石上刻画蛇神,并建庙供奉。福清、莆田、长汀等地也都建有蛇王庙。平和县三平寺与漳浦县交界处那一带村民,把蛇尊为“侍者公”,把蛇当作神明顶礼膜拜,人与蛇同室而居、同床而眠,是司空见惯的事。(《闽文化概论》第2页)
闽越文化在地名中留下了很多遗迹。闽越族后裔,有一支被宋元明清的史书方志称为“畲民”的,即当今的畲族人。在福建省客家方言区的汀州八县,畲族人合族而居的乡村,如今已不多见(仅上杭县官庄畲族乡、庐丰畲族乡两处)。但是,畲族人原来族居的乡村,留下了许多带有“畲”字的地名,可为旁证。汀州八县带有“畲”字的地名,已经如前所述,比比皆是。福建省闽南方言区的情况,也是大同小异。例如,漳浦县有湖西、赤岭、隆教等三个畲族乡,其余各县(市、区)带有畲字的地名也不少,例如,晋江的西畲、畲下,南安的下畲、畲内,德化的牛畲、畲寮,安溪的崎畲,同安的荏畲;诏安的黄畲、林畲、鸡母畲,平和的畲坑、后畲,华安的官畲,南靖的红畲,云霄的桃畲。此外,由于畲族有篮(蓝)、雷、钟、盘四姓,有的地名则以其姓冠之,如蓝溪、蓝田、雷地、钟厝等。
人类遗传基因调查的结论是最客观最有力的证据。有的学者研究认为,“百越民族共同的外貌特征(与汉族相对而言)是面形较短,眼睛圆大(多是双眼皮),鼻形稍宽,须发較少,身材不高”。有如此这般遗传特征的人,在中国南方各省人口中不在少数。上海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研究员潘悟云《语言接触与汉语南方方言的形成》:“近年来中国人类基因调查表明,汉族南方居民的基因,更接近于南方的少数民族,而与北方汉族居民明显不同。如果南方的居民真的大部分来自北方,他们的基因应该接近北方,而与南方少数民族不一样。南北基因的这种差异只能说明,南方汉族居民的主体来自古代南方的非汉族居民。如果对史书的记载作深一层的分析,我们也可以得到同样的结论。” “移民运动确实会改变江南一些地区的居民构成,如上海居民的基因类型已经属于北方而不属于南方了。但是,有好多江南地区的居民仍然属于南方类型,与古代文献中关于这些地区有大量北方移民的记录和户籍变化情况不一致。当遗传学材料与文献材料相矛盾的时候,我们宁愿相信遗传学的证据。”
鉴于以上论证,窃以为:闽越文化,遗存在你我身旁。闽越文化很值得发掘,很值得研究,很值得宣传,希望各地的专家学者、热心人士齐心协力。
作者简介:吴西全,明溪一中高级教师(退休),福建省闽学研究会理事,福建省中国哲学史研究会理事,福建省地方志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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