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嘉定二年(公元1210年),85岁高龄的陆游怀着“死前恨不见中原”的遗憾,写下了一首《示儿》诗:“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陆游唯一挂念的就是未能见到祖国的统一。这是何等赤诚的爱国之情,又是何等急切的救世之心!这赤诚和急切之中透露出深重的凄凉和无奈。读陆游的诗词,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在他心中激荡着的,不仅是一个诗人的艺术沉思,更多的是一个战士的愤怒呼号。
翻开他的诗集,随处可见这样的诗句: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拏。(《夜读兵书》)
常恐埋山丘,不得委锋镝!(《书悲》)
肝心独不化,凝结变金铁。铸为上方剑,衅为佞臣血。……三尺粲星辰,万里静妖孽。(《书志》)
白发萧萧卧泽中,只凭天地鉴孤忠。厄穷苏武餐毡久,犹愤张巡嚼齿空。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书愤》)
无论是“僵卧孤村”,还是身处泽中;也不管是少年意气,还是“白发萧萧”,更无论醒时梦中,他心中激荡着的都是铸剑平妖、为国杀敌、战死沙场的壮志雄心。他一生最为担心的就是不能临阵杀敌以身殉国;最感耻辱的就是不能像战士那样“委锋镝”而整天守着妻子儿女;甚至宁愿凝结肝心化为金铁,去铸成那杀敌的上方剑,以三尺霜锋衅佞除孽……这慷慨悲歌中,蕴藏着的是一种怎样的战士情怀!
事实上,生活在内忧外患中的陆游,“儿时万死避胡兵”,从少年时代就饱尝兵荒马乱和颠沛流离之苦,“少年志欲扫胡尘”(《书叹》),在很早的时候就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雄心壮志,“战死士所有”是他的“平生万里心”;而成年后的坎坷仕途,也并未动摇他坚持抗战、反对妥协的爱国信念,仍然怀着“报国计安心,灭胡心未休”(《枕上》)的心曲,甚至到了老年也还仍然存有一颗“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老马行》)的慷慨奋激之心。钱钟书说:“爱国的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到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 ”(《宋诗选注》)但是,事与愿违,“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醉歌》)陆游“横扫虏廷,雪我国耻”的慷慨雄心,最终还是化成了“满眼是桑麻”(《倚杖》)、“雨蓑烟笠傍渔矶”(《一落索》)的平淡生活。从而,“自期谈笑扫胡尘”的慷慨与“书生无地效孤忠”的悲凉,郁积成陆游一生的情结。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烽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戎,笑儒冠自来多误。 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
这首《谢池春》词,大约作于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年),作者用回忆的方式表达了他对敌作战、收复故土的到老不衰的理想。“壮岁从戎”,写的是他三十多岁通判镇江,参加抗金老将张浚的北伐准备工作时慷慨激昂的雄心壮志。“狼烽夜举”、“气吞残虏”,他当时的气概是何等豪壮,对如狼似虎的敌人又是何等蔑视!能够“拥雕戈西戎”,请缨驱虏,这对正当“朱颜青鬓”的陆游来说,真是心随所愿,适逢其时!可是,当时统治者的贪生苟安和不敢抵抗,却使得他“功名梦断”、壮志难酬,不得不发出“叹流年又成虚度”的悲切之音。一心想做战士的陆游,最终还是未能成为真正的战士。于是,在陆游的诗词中,往往慷慨与悲凉同在,少年壮志与岁月蹉跎并存。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外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书愤》)
“中原北望气如山”,年轻时代的诗人,是何等意气风发、威武雄壮,心中早已为那“楼船雪夜”、“铁马秋风”的战斗生活所充塞,哪里知道世事的艰难。可是,少年时代的志向,仅仅只是一厢情愿的“空自许”,对着镜中早已先斑的衰鬓,诗人除了哀叹自己的壮志难酬之外,便只能沉浸在对古人(如诸葛亮)的功业的怀想之中了。面对岁月的流逝,诗人尽管“壮心未与年俱老”,但也只能发出“死去犹能作鬼雄”的无奈之慨!而这种无奈,不仅来自于岁月的无情,更来自于自己战士情怀的不被理解。“忧国孤臣泪,平胡壮士心”(《新春》),陆游一生坚执抗金。但正是因为他坚持抗金复国的主张,却使他屡遭贬谪。在他六十六岁时,再度被罢官回到故乡山阴闲居,这期间他写下了令人心酸的《诉衷情》词。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在词中,陆游追述了当年在汉中前线戎马生活的豪情壮志,并以此衬托出诗人当时因“关河梦断”、“尘暗旧貂裘”的苦闷和无奈,“胡未灭,鬓先秋”,诗人一生念念不忘的就是血染征衣、恢复中原。但是,直到自己霜染双鬓的垂暮之年,不仅“胡未灭”,就连征战杀敌的愿望也未能实现——“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鬓先秋”的岁月煎熬,又加上“胡未灭”的理想破灭,这就是陆游晚年闲居生活充满矛盾和痛苦的心灵写照。类似的情况,在诗人的笔下比比皆是:
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夜泊水村》)
国仇末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长歌行》)
和戎壮士废,忧国清泪滴。(《书愤》)
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病起》)
少携一剑行天下,晚落空村学灌园。交旧凋零身老病,轮困肝胆与谁论。(《灌园》)
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宫﹒记构寄师伯浑》)
这些诗句“慷慨中有悲愤,豪爽中有沉郁”,是战士面对强敌却不能操戈、不能撕杀的泣血悲鸣,既抒写了诗人理想破灭的凄凉,也表达了诗人壮志难酬的无奈,有着一种“崇高的悲剧美”和“感人的精神力量”。
然而,作为一个清醒的爱国者,陆游深知个人“报国欲死无战场” (《陇头水》)的无奈,是与整个国家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于是,他在悲哀、愤懑的同时,又有着不同寻常的理性情怀。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强烈的爱国热情和社会使命,使陆游不由自主地把思想的锋芒指向政治和社会现实,指向悲剧的责任之源。在“诸公谁听刍荛策,吾辈空怀畎亩忧”(《送七兄赴扬州帅幕》)的境况下,个人报国无门、抗战无路的无奈和悲凉,终于转化为对统治当局和卖国者、投降派的强烈憎恨和愤慨。诗人不仅揭露了朝庭“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夜读范志能揽辔录》)、“云外华山千仞,依旧无人问”(《桃园忆故人》)的不作为的卖国行径;而且认为“战马死槽枥,公卿守和约”的投降政策,是造成“穷边指淮肥,异域视京洛”(《醉歌》)的危险局面的根源所在,甚至直陈“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追感往事》五)他已看到了南宋病入膏肓的亡国之兆。有了这样的认识,诗人的失望和无奈达到了极点,他在《豆叶黄》中凄凉写道:“一春常是雨和风,风雨晴时春已空。谁惜泥沙万点红。恨难穷,恰似衰翁一世中。”尽管如此,诗人的心中还是有着太多的“恨难穷”,使他无法抹平胸腔里的愤慨和悲切,也使他无法放下手中的笔。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关山月》)
这首诗作于罢官闲居成都时。陆游以乐府旧题写时事,痛斥了南宋朝廷文恬武嬉、不恤国难的态度,同时也表现了爱国将士报国无门的苦闷,以及中原百姓切望恢复的愿望,体现了诗人忧国忧民、渴望统一的爱国情怀。全诗十二句,每四句一转韵,表达一层意思,分别写将军权贵、戍边战士和中原百姓。可以说,这是当时南宋社会的一个缩影。将军不战、厩马肥死、壮士白发、遗民垂泪,诗人个体的心灵苦痛和无奈,已经漫漶为社会性的普遍的愤懑和无奈。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个人是何等单薄和孤独。无助、无为、无奈,少年壮志的慷慨激昂,早已被无情的岁月洗净,充塞诗人心田的只有排遣不去的孤苦和悲凉。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卜算子·咏梅》)
断桥边的梅花,不仅在寂寞的黄昏中独自开放,而且还有风雨相催、群芳共妒;本来就无意与百花争春,因而任由群芳妒忌。虽然坚守自己的信念和品格,保留着固有的芳香,却无法阻挡“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命运。这种孤独和愁苦,写的是梅花,喻的恰是自我。
按说,陆游生活的时代,正是金人南窥、胡马渡江、风烟四起的年代;也是令无数慷慨男儿悲愤不已、热血沸腾、慨然报国的年代。而边关月色、塞外角声、金戈铁马,更是呼唤英雄而英雄辈出的时代,是呼唤名将而又能铸造名将的热土,是书生报国,成就功业的良好时机。辛弃疾、陆游、张孝祥、杨万里、范成大……这些慷慨悲歌之士,都有可能成为叱咤风云、名垂千古的一代名将。但是,懦弱苟安的南宋小朝庭,不仅没有给他们创造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且还处处刁难、掣肘,扼杀了一个又一个将才。“国家不幸诗家幸”,没有能够成就抗金报国的伟业,却成就了一代伟大诗人的艺术高度。然而,做一个诗人并不是陆游的本意,那仅仅是在成为一个真正战士的理想难以实现的情况下的一种无奈选择。作于乾道八年(1172)的《剑门道中遇微雨》,就给我们透露了这样的心境: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末?细雨骑驴入剑门。
剑门,在今四川剑阁之北,关口雄伟,树木葱郁。不少诗人至此都禁不住要留下诗句。陆游此时,正由南郑(今陕西汉中)前线调往后方成都担任闲官,途经天下雄的剑门,自然感慨良多。面对“无处不消魂”的剑道,陆游首先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怀疑:“此生合是诗人未?”做一个诗人,对陆游来说应该是用不着怀疑的。陆游少有俊才,先师从韩有功、陆颜远,后又师从曾几,并以“万卷纵横眼欲枯”的精神学陶渊明、李白、杜甫等前贤的诗歌。广纳博收,自成一家,名动一时,入蜀之后,有“诗家三昧忽见前”的领悟与通达。那么,为什么会有此一问?事实是,陆游终生志在恢复,并不甘心于只是做一个诗人。他的理想是挽“羽箭雕弓”“气吞残虏”,始终把汉中看成是自己施展抱负的首选之地。他认为汉中“地近函奉气俗豪”,“苜蓿连云马蹄健”, 士兵矫健、后备充分,只要把关中作为根本,便“会看金鼓从天下”(《山南行》),而且他自己“上马能击贼”(《太息》),又曾经练兵围猎,甚至还打死过猛虎。可是如今,一纸调令就把他调离汉中,不禁使他顿生“良时恐作他年恨”的悲哀。他心中的主旨始终是收复失地,还都汴京,在他胸中时时奔涌着的是“手枭逆贼清旧京”的作为一个战士的躁动和不安,就连做梦都想着横戈跃马。因而,哪怕听到一声雁唳,他也“自恨不如云际雁,南来犹得过中原”(《枕上偶得》);清夜难眠,他想到的是“胡尘漫漫连淮颖”,“泪尽灯前看地图”;而在“夜阑卧听风吹雨”的氛围中,就更是“铁马冰河入梦来”了。因此,在回成都的路上,他的心绪自是不能平静。因为,在陆游看来,离开汉中,就意味着离开前线,而入剑门即是离开剑门,过剑道即是告别剑道,“细雨骑驴入剑门”,就意味着又一个战士梦的破灭。山道、关隘、细雨、青驴……留下的是离剑门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种惆怅、一种感伤、一种无奈,油然而生。
就如一句谶语,又像是一种宿命,“细雨骑驴入剑门”,似乎已经把陆游定格在诗人这一形象上了。此后,虽然也有过多次升迁,时官时隐,但都未曾回归战士这一梦寐以求的角色。但执着是陆游的品格,不管处于什么样的境遇中,他都满怀“慷慨欲忘身”的战士情怀。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焦灼和无奈也与日俱增,时而在马背上拔剑长啸:“鸭绿桑干尽汉天,传烽自合过祁连;功名在子何殊我,惟恨无人快着鞭!” 时而又对镜感慨:“丈夫无成忽老大,箭羽凋零剑锋涩。”时而在追忆往事中苍凉而叹:“不如意事常千万,空想先锋宿渭桥。” 时而又醉酒当歌:“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破驿梦回灯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甚至到了七十二岁高龄,还从病塌上爬起来悲恨挥毫:“《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这种挑灯夜读、抚剑自伤的悲凉和无奈,最后竟凝结成一种至死不愈的英雄恨——“死至人所同,此理何待评?但有一可恨,不见复两京。” (《夜闻落叶》)这是一种怎样的执着啊。而越是执着,也就越加深了心中的无奈和悲凉。这种无奈就像深不见底的渊薮,又似密不透风的囚笼,织成了从事业到情感的无边无际的大网,让他无法摆脱,难以超度。
陆游是一个不仅执着于理想,而且也执着于感情的人。如果说他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无奈,是用一种“泪尽以血续”的悲愤渲泻于笔端的话,那么他与唐婉的爱情悲剧所引发的无奈,则是以一种“泉路凭谁说断肠”的忧伤潜入心间。“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首题于沈园的《钗头凤》,抒发了刻骨铭心的离愁别恨。据传,唐婉见了此词,和了一首:“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此后不久,便抑郁而亡。一对真心相向的有情人,只能在“错错错”、“难难难”的遗恨中了却残生。此情此景,怎一个“无奈”了得?
如果说陆游壮志难酬的无奈是受制于客观原因的话,那么他爱情上的无奈,则更多地来自于主观上的怯懦。正是他那源于怯懦的一念之错,竟让寸寸柔肠错成了红颜命薄,更让横戈跃马的壮士错成了千古遗恨,这种痛苦和悲哀伴随了他的一生。周密的《齐东野语》说:“放翁晚年居鉴湖之三山,每入城,必登禹迹寺眺望沈园,不能胜情。”可以想见,每当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时候,与之一起入梦的,一定还有沈园,还有唐婉的倩影和那一双红酥手、一杯黄滕酒。
实质上,尤其是在内心深处,陆游并没有辜负当年的锦书山盟。63岁时,陆游偶然看到有人送来菊花缝制枕囊,又忆及当年与唐婉共制菊枕事,触物伤怀,“凄然有感”,写下了两首“菊枕诗”:“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68岁时,陆游重游沈园,见壁间题词,“读之怅然”,写下了“林亭旧感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的诗句。在唐婉逝世40年后,已经75岁的陆游再游沈园,触景生情,写下了《沈园》七绝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79岁时,陆游又在梦中游沈园,作绝句二首:“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到了84岁,也就是在去世的前一年,陆游仍念念不忘沈园,不忘唐婉,作《春游》一绝:“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如果说唐婉是以生命的代价,去了却那一段没有结果的真爱所加与的悲伤的话,那么,陆游则是以生命中难以承受的无奈,去救赎自己怯懦的灵魂,那种绵绵不断的怅惘、悔恨、自责和痛苦是极其不堪的。它不仅时时潜入诗人的心中梦里,而且还每每触动着诗人那根最为脆弱也最为敏感的神经——物是人非的伤怀。于是,哪怕一抹斜阳、数点寒梅、几丝弱柳,甚至小陌林亭、春水绿波……都能勾起他对唐婉玉骨香消、“惊鸿照影”的怀想。“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的无奈是挥之不去而又痛彻神髓的。
陆游一生的无奈,都缘于他执着的爱——无论是于国还是于己。于国,壮志未酬,直到死前还三呼“渡河”方才气绝;于己,迫于母命,以致相爱不能相守的悲剧而抱恨终生。然而,也正是这一段不幸的爱情和悲壮的爱国情怀,共同组成了陆游多彩的人生和丰富的灵魂,铸就了陆游生动而伟大的人格。如果仅仅沿着情感的不幸走下去,陆游也许只是中国古代无数多情才子中的一员;如果只有崇高的事业而放弃了情感追求,陆游也许只是一个没有血肉的仁人志士而已。陆游之所以伟大,就在于能在爱情、事业、幸福三律背反中找到一种契合,将人性的真实与人格的崇高结合到一起。既没有在不幸的情感中迷失自己,也没有像历史上有些文人那样为了崇高而走向人性的反面,这才是亘古男儿的真正内涵所在。风风雨雨,八百多年过去了,每当人们重读陆游的诗章,仍然会充满无限的感慨和神往。就因为陆游触动了人们渴望建功立业的雄心,也触动了人们心中那最柔软的一部分——对真情的渴望。
作者简介:蔡建境,三明市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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