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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梁衡:为何读诗,如何读诗 [打印本页]

作者: 二猫    时间: 2015-7-4 07:30
标题: 梁衡:为何读诗,如何读诗

一个作家的写作是由两大背景决定的,一是他的生活;二是他的阅读。

经常有人问我,你读过些什么书,能不能向年轻人推荐一些。我就面有窘色,一时答不上来。一般作家谈阅读时都能很潇洒地说出那些大部头,读过多少外国名著。我却不能,就算读过几本,也早已忘掉了。我不是小说作家,是写文章的,正业曾是新闻写作、公文写作,业余是散文写作。这些都强烈地针对现实,不容虚构情节、回避问题,否则写出的文章就没有人看。所以,从作家角度来说我的阅读是一种另类阅读,是“撒大网、采花蜜”式的阅读。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来说这是人人经历过的最普遍的阅读方式,只不过可能我更认真些并且与写作联系起来。这种方式对学生、记者、公务员和业余写作爱好者可能更合适一些,我就都曾有过这些身份。下面是我阅读和写作的简要经历。

人生不能无诗,童年更不能无诗。条件好一点的家庭注意对孩子专门的选读和辅导,差一点的也会教一些俚语儿歌。这是一种审美启蒙,情感培养和音乐训练。

我大约在小学三年级开始背古诗,中学开始读词。除了语文课本里有限的几首外,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课外阅读。最早的读本是《千家诗》,后来有各种普及读本《唐诗100首》《宋诗100首》及《唐诗选》《唐诗三百首》,还有以作家分类的选本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这里顺便说一下,我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中学时正是“文革”前中国社会比较重视文化传承的时期,国家组织出版了一大批古典文化普及读物。由最好的文史专家主持编写,价格却十分低廉,如吴唅主编的《中国历史小丛书》,几角钱一本;中华书局的《中华活叶文选》,几分钱一张。不要小看这些不值钱的小书、单页,文化含金量却很高,润物无声,一点一滴给青少年“滴灌”着传统文化,培养着文化基因。这是我到了后来才回头感知到的。说到阅读,我是吃着普及读物的奶水长大的。

和一般小孩子一样,我最先接触的古典诗人是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诗中总有一些奇绝的句子和意境(意境这个词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觉得很兴奋,就像读小说读到了武侠。如:“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并不懂这是浪漫,只觉得美。后来读到白居易《卖炭翁》《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又觉得这个好,是在歌唱中讲故事,也不懂这是叙述的美,现实主义风格。总之是在蒙胧中接受美的训练,就像现在幼儿学钢琴,学跳舞。后来读元曲,马致远《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不说人,不说事,只说景,推出9 个镜头,就制造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这就是王国维讲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当然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要想后来能够领悟,就要预先播下一些种子,这就是小时候的阅读。一说古诗词,人们可能就想到深奥难懂。其实古人的好作品恰恰是最通俗易懂的。如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李清照的“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都明白如话,但又不只是“白话”,这里面又有音乐、有图画。因为诗的功能是审美,并不是难为人,好诗人是在美感上争风流的。倒是今人学诗、作赋,食古不化,以僻为荣,不美反涩。古诗词的阅读价值至少有三个方面,一是思想内容;二是意境的美;三是音韵的美。后两个都是审美训练。这是每个人的写作都要用到的。我们常说,文章美得像诗一样,就是指文章的意境和韵味。在所有文字写作中,只有诗词,特别是古典诗词是专门来表现意境和韵律的美感的。为什么强调背诗词,就是让这种美感一遍又一遍地濡染自己的心灵,浸透到血液里,到后来提笔写作时就会自然地涌流出来。现在一般人家节衣缩食给孩子买钢琴,倒不如备一本精选的古诗词。因为成人后,一万个孩子也不一定出一个钢琴家,倒是有一千个要写文案,一百个会当作家,而且在成人前每个人都得先当学生,人人都要写作文。

诗歌阅读对我后来写散文帮助很大。当碰到某个感觉、某种心情无法用具像的手法和散体的句式来准确表达时,就要向诗借他山之石,以造成一种意境、节奏和韵律的美感。所谓模糊比准确更准确,绘画比摄影更真实。

新中国成立60周年时我发表的《假如毛泽东去骑马》,是顺着毛泽东自己曾5次提出要骑马走江河的思路,假设他在“文革”前的1965年到全国去考察(当时中央已列入计划),沿途对一些人事的重新认识。是对毛泽东后期错误的反思,是对“文革”教训的沉痛思考和历史的复盘。通篇表现一种反思、悔恨、无奈的惋惜之情。有许多地方一言难尽,只有借诗意笔法。

设想毛泽东在三线与被贬到这里的彭德怀见面:“未想,两位生死之交的战友,庐山翻脸,北京一别,今日却相会在金沙江畔,在这个30年前长征经过的地方,多少话真不知从何说起。明月夜,青灯旁,白头搔更短,往事情却长。”这里借了有苏东坡词《江城子》与杜甫诗《春望》的意境。而写毛再登庐山想起1959庐山会议批彭的失误,写道“现在人去楼空,唯余这些石头房子,门窗紧闭,苔痕满墙,好一种历史的空茫。……他沉思片刻口中轻轻吟道:安得依天转斗柄,挽回银河洗旧怨。二十年来是与非,重来笔底化新篇。”在诗意的写景后又代主人拟了一首诗。毛本来就是诗人,其胸怀非诗难以表达。

《一座小院和一条小路》写邓小平“文革”中被贬到江西强制劳动。“他每天循环往复地走在这条远离京城的小路上,来时二十分钟,去时还是二十分钟,秋风乍起,衰草连天,田园将芜。”这里借秋景来营造一个意境,抒写他忧郁的心情。都是古诗里的句子。

回忆季羡林先生的文章《百年明镜季羡老》中有这样一段:“先生原住在北大,房子虽旧,环境却好。门口有一水塘,夏天开满荷花。是他的学生从南方带了一把莲子,他随手扬入池中,一年、两年、三年就渐渐荷叶连连,红花映日,他有一文专记此事。于是,北大这处荷花水景就叫“季荷”。但2003年,就是中国大地“非典”流行那一年,先生病了,年初住进了301医院,开始治疗一段时间还回家去住一两次,后来就只好以院为家了。‘留得枯荷听雨声’,季荷再也没见到它的主人。”花胜花枯,前后不同的诗意。

有时文章到了结尾处情绪激昂无以言表,只好用诗了,如《梁思成落户大同》一文的结尾:“我手抚这似古而新的城墙垛口,远眺古城内外,在心中哦吟着这样的句子:大同之城,世界大同。哲人之爱,无复西东。古城巍巍,朔风阵阵。先生安矣!在天之魂。”这种效果有如“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非诗不能表达。

我在中学时开始读新诗,断断续续订阅《诗刊》直到工作后多少年。新诗给我的影响主要不是审美,而是激情,虽然我后来几乎不写诗,但这种激情一直贯穿到我的散文写作、新闻采写和其他工作中。我们这一代人的诗人偶像是贺敬之、郭小川。他们的诗我都抄过、背过。《回延安》《雷锋之歌》《向困难进军》《祝酒歌》等就像现在的流行歌曲一样响彻在各种场合。他们的诗挟裹着时代的风雷有万钧之力,是那个时代的进行曲,能让人血液沸腾。它的主要作用不是艺术,而是号角。如郭小川的诗句“我要号召你们,凭着一个普通战士的良心。以百倍的勇气和毅力,向困难进军!”毛泽东说:郭小川的“《将军三部曲》《致青年公民》我都看了,诗并不能打动我,但能打动青年。……他竟敢说‘我号召!’我暗自好笑,我毛泽东也没有写过‘我号召!’”那是一个特定的年代,现在做不到了。现在思想多元化,诗歌当不了号角,不能再起动员作用,它又回归到审美,但是小众的孱弱的美。那时还出版过一本《朗诵诗选》,精选名家诗作,还有《革命烈士诗抄》都对我影响很大。我现在还保存有几本当年抄诗的笔记本,里面有许多抄自书报刊的无名好诗。196812月,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内蒙古,先要在农村劳动一年。村里没有什么书可读,塞外的数九寒冬4个大学生挤在一盘火炕上念诗,互相回忆过去读过的好诗。从北京带去的《朗诵诗选》帮我们度过了那个寒冬之夜。现在想来是有点幼稚,但却留住了一点激情的火苗,受用一生。我见到好诗就抄就背,这种爱好持续到40岁左右。后来我在新闻出版署工作,见到新华社老记者张万舒,我说我背过你的《日出》《黄山松》,“九万里雷霆,八千里风暴,劈不歪,砍不动,轰不倒!”。一次全国作协开会我与诗人严阵坐在一起,我说,我现在还保存有你的诗集《竹矛》。他们没想到在二三十年前还有我这样一个“粉丝”,大家都很激动,谈起那个诗的时代“老夫聊发少年狂”。我在人民日报工作,都快要退休了,带着采访组到贵州采访。路上,贵州山水如诗如画,我想起了贵州老诗人廖弓弦的一首诗,背出了第一段:“雨不大细如麻,断断续续随风刮。东飘,西洒,才见住了,又说还下,莽莽苍苍,山寨一幅淡墨画。”同行的年轻人都很惊奇,他们不知道当地还有这样一个诗人,可惜诗人已经过世。这是我高二时在中学简陋的阅览室里读到的,发在《人民文学》的封底上,印象很深。少年时的记忆真是宝贵。那时阅览室里杂志不多,怕人拿走,每个刊物都用一根粗白线拴在桌子上。我不但背诗,也写诗,20多岁时在河套平原劳动,一年后又当记者,夏收季节800里河套金黄的麦浪一直涌到天边,十分壮观。就不自量力写了一首几百行的长诗《麦浪滚滚》,那时“文革”还没结束,当然也没有刊物可发。我第一次得到的稿费不是因为散文,而是诗歌。1975年我调回山西,到大寨下乡,写了一首诗,发在《北京文学》上,稿费14元。当时大学毕业生的月工资46元,稿费单插在省委传达室的窗户上,让很多人眼红,我也自豪了一阵子。1988年我将自己多年读、背、抄的诗选了56首,按内容和体例分为写人、写景、抒情、词曲体、古风体、短句体、长句体等11类,加了40条点评,出版了一本小册子《新诗56首点评》。但我终究没有成为诗人。

新诗阅读对我写作的影响主要是两点,一是激情,二是炼字。

“五里外、五步内、三尺土”锤锤落地,寸寸剁下。最后的“落”字又落在一个仄声上,节奏更短促急迫。

在散文中,当有需要强调的地方我就多用短句,如敲鼓、钉钉。如在《把栏杆拍遍》中写辛弃疾“对国家民族他有一颗放不下、关不住、比天大、比火热的心;他有一身早炼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劲。”

而长句体“它不是打击乐,不求鼓点式的节奏,而是管弦乐曲,收悠长、浑厚、深沉之美”。还以郭小川为例,他的《团泊洼的秋天》:“秋风象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这是长句,适宜舒缓的描述。我在《草原八月末》中写对草原的感受就是用的长句“看着这无垠的草原和无穷的蓝天,你突然会感到自己身体的四壁已豁然散开,所有的烦恼连同所有的雄心、理想都一下逸散得无影无踪。你已经被融化在这透明的天地间。”而有时又要长短结合。如《红毛线,蓝毛线》中“红毛线,蓝毛线,二尺小桌,石头会场,小石磨、旧伙房,谁能想到在两个政权最后大决战的时刻,共产党就是祭起这些法宝,横扫江北,问鼎北平的。”

(作者系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 原载于《新闻与写作》)


作者: 楠得一鑫    时间: 2023-4-25 15:11
感谢分享,很有收获,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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