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重生 发表于 2013-2-2 10:40:56

短篇小说《谁是谁的谁》





肖政委的命令还未宣布,机关的传说却半年了。宣传上的刘干事问干部口的陈干事,此事真假如何?

陈干事管任免调配,属领导信得过的人,平时嘴巴相当严,说话挤牙膏一样,从不多说半句。实在被人逼着要说,他就说:一切以命令为准。命令到了,也就揭开谜底了。

但刘干事与陈干事是同学,两人基本上属四大铁,他也就菩萨开金口,说了一句看上去不痛不痒、不置可否的话:一般群众配班子,有时还是相当准的。

此话不虚。无论哪个位置空出,或者哪个位置挪动,无论是好事者还是谋划家,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局外人,不免总喜欢在心里蠢蠢欲动,好像人生有了转机,前途从此无限通达。各种想法空中乱舞,不到尘埃落定,谁也不肯轻易错过或罢手。

要说这些想法,也不能怪机关的同志们没事瞎琢磨。干部处长程府曾感慨地说:人呀,走上了仕途之路,便像上了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挟在人群中越跑越快,既不能紧急刹车,又不能闲庭信步。不上车便赶不上趟,势必要掉队;刹车了就意味着甩出去,淘汰出局。

干部处长说此话时,一杯酒下肚,干脆利索。听的人茫然。

干部处长又说,全国大大小小的机关多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是机关人的特色,也是机关工作性质使然。除了当好党委的嘴和腿,要干好工作外,机关升迁问题似乎成了茶余饭后的大事、要事和喜事,就像人吃五谷杂粮,焉能没有病?人都在孔夫子的文化里浸润成长,革命道理再多,谁又能脱了俗?

本来大家喝酒时兴致挺高,听了这话,沉默不语的人便多了起来。

现在,刘干事问陈干事这个问题,他也知道是有原因的。刘干事调了副团两年,还是干事;而陈干事虽然也是副团,但老政委退下时,据说已安排好了让陈干事接副处长。政治部门虽属清水衙门,但干事带不带长,开会、分房、表决,待遇不一样。带不带长,嘴头上不在乎,心中淡定的人也有,但多数人说不在乎,纯属睁眼说瞎话。宣传处长何必曾一语中地:干到一定职级,你不往长上带,年龄一限制,最后就只有脱军装转业,离开你心爱的队伍,闪人。

因此,刘干事问准陈副处长这个问题,是带着希望的。个中原因是,肖政委原是刘干事上军校时的政治部主任,算是老上级。虽然部队搞五湖四海,但也不排除历史渊源。按程府处长的话,熟悉了解的人,知根知底,用起来顺手,落实行动也坚决。这并不叫任人唯亲。

陈干事也懂得这个,虽然他们同是肖政委的下属,但在军校时,陈干事表现并不出色,不像刘干事那样经常被抽到机关帮忙,显山露水、风风火火的。而军旅生活就是大浪淘沙,到了部队一磨练,真金不怕火,人上人下就完全不一样了。有人在军校里纸上谈兵水平高,大会小会发言轰轰烈烈,大演讲小汇报轰动一时,但到部队一磨,很快就小河干了底。而另一些人,却暗中积蓄力量,行胜于言,小流积成大海,在实践中脱颖而出,像一首歌中那样“超越了平凡的生活”,很快就受得重用。

陈干事就是这一类。他言语不多,做人不卑不亢,说话不温不火,性格不急不躁,原也看上去三脚踢不出个屁,做事却有板有眼,中规中矩。将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创造性地完成工作任务,便让领导另眼相看了。

话说有回,还没退休的老政委,想为一个转业干部安排个工作,干部处长程府也不知道心中缺了哪根弦,十天半月都搞不定,老政委就有些不高兴。其实说搞不定,也是程府的托辞。搞他这项工作的,总会权衡利弊,左顾右盼,拿捏到位。事实上,他不是搞不定,而是不愿搞,一是老政委快退了,交代的事也不少,得分轻重缓急办,能拖就拖呗;二是这事的确太费劲了,安排工作哪是那么容易的事?程府想,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有时领导交代了,应付应付就过了,领导也未必那样认真;再说,领导一天要交代多少事?事后也未必记得那么多。

程府曾为此屡试不爽,也就没太当回事。但这回撞在枪口上了,偏偏这个转业干部与老政委的战友沾点关系。既然是战友,年轻时枪林弹雨,同生共死的,说话也就直来直去,当然也就不会把你现在的官当个官,言语里就有了不文明的字句。老政委听了很不爽,但电话里还不能这样说。人家没素质,自己不能显得没素质。毕竟人家早到地方工作了,自己还进步得这样快。所以老政委就把干部处长叫来,过问事情进展情况。偏偏搞干部工作的,多少有一些滑头,干部处长程府虽然平时低调,可事毕竟未办,为了早日跨进副师行列,说话也就吞吞吐吐起来。老政委听了一半,火就上来了。火一上来,不挨骂才见鬼!

陈干事当时也在场。那时他恰好分管干部转业,这是分内工作。但领导只交代到干部处长这一级,他还够不上,属不知者不为罪。按说也没事,他只是跟着程府来汇报,本来汇报也没多大的事,就是请老政委出席一个会议,讲几句。看到政委火头上呢,陈干事眼睛灵光,会议的事也就不汇报了。

陈干事对老政委说,是不是安排工作的事?政委您等等,我打几个电话看!

老政委起初不把一个干事的话当回事,但陈干事就当着他的面打起电话来了。几句话下去,收了线,陈干事说,报告政委,这事您放心,差不多了,明天就让他到国税局去见某某某局长。

老政委是个老革命,眼睛便瞪大了:真的?

真的。

老政委说,你怎么知道?

陈干事说,我就分管这个,那天您交代时,我也在一边听着呢。

陈干事还想说,本来想办好了再对处长汇报的,但政委是对处长交代的,他也不敢说。只想等办好后再对处长报告,但事没最后敲定,便不好说。

老政委的眼便垂下来了。他没问怎么办的,只是重新剜了陈干事一眼,说,知道了。辛苦了。

陈干事便退出去了。

第二天,老政委的战友打电话来,声音很大:好啊,你留了一手,上午人去了,协议当时就签了。

老政委事后也没问陈干事是怎么办的,总之这事办妥了,大家你好我好便都好,属好事。但当天下午,政治部主任向老政委汇报干部任用情况时,老政委插了一句话:你们干部处那个小陈干事,不错,好好培养。

政治部主任是身经百战的老机关,心里咯噔一下,嘴上没吱声。

不几天,管转业的陈干事便管任免和调配了。谈话时,对陈干事说,尊重老同志是对的,无论退没退。

陈干事心知肚明。他倒没有其他个人意图,只是做了分内该干的,只不过时机恰当罢了。

要说在政治部,也就干部处和组织处有点权,权会带来权威。组织口吧,把着立功受奖;干部处呢,事关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所有的福利,包括升迁晋职,都属干部口呢。因此在干部处,人们把管任免和调配的干事,都称第一干事。

陈干事成为第一干事,便让机关的其他同事刮目相看了。原来的第一干事,其实干得也很不错,早就想下去任职。陈干事一顶,他便水涨船高,顺便沾了光,高兴地到下面任职去了。大家皆大欢喜。





这中间的道道,也就刘干事知道。

毕业后,同窗一场的刘干事刘成明与陈干事陈设立分到一个单位,彼此觉得这就是缘分,于是两人约定:每个月要在一起吃顿饭,一是交流一下感情,二是谈谈各自的收获。

这规矩坚持了近十年,一直没破。两人经常在一起交流工作的得失,探讨工作的创新方法,偶尔也议议机关的人事。彼此不设防,都还很亲密。遇上没钱的时候,不是你给我几百,便是我给你几百,彼此很无间,像对亲兄弟。

陈干事成为政治机关第一干事后,刘干事讨陈干事的酒喝。两人便下班后去喝酒,陈干事提道:好像处长程府对自己有些不满意,总挑工作上的毛病,但也说不出原因在哪里。

刘干事说,肯定是你刺到他了。

陈干事说,没有啊,我一直挺尊重领导的。

刘干事说,你再往深里想想看。

陈干事酒一多,便往深处使劲想。想来想去,便想了安排工作这事,说费了老大劲,自己还贴了钱请客。

刘干事当时便明白了,说,犯忌啦。

陈干事一下觉得酒醒了。身上有些发凉。

那时还是秋天,陈干事却感到周身的寒意。

那些天,第一干事便变得小心翼翼的。

到了冬天,老政委退休前,单位又研究了一批干部,伴随着大家的祝贺,陈干事真的跨入了副处行列。说是副处,但老政委退时,却不宣布命令,说要等新政委来宣布。

这种事也保不了密,陈副处长自己知道,机关的人也都知道。

老政委退休前,到每个办公室与大家道别,大家客客气气的。看上去,机关水波不扬,波澜不兴,还是平平静静的。大家都感谢老政委的关心帮助,老政委也感谢大家的关心关照。大家说工作没干好,老政委说工作没做到位,有对不住大家的,原谅啦。

但陈副处长在大家的眼光中感觉到,他仿佛已经被划入了一个圈,好像成了谁的人。

刘成明说,不会吧。

陈设立说,大家见了我,热情是有了,但不说心里话了。

刘成明说,不会。

其实,他心里也有这种感觉了。

末日重生 发表于 2013-2-2 10:48:46



在机关,有一点事大家都公认,就是部办公室秘书笑着说的那句话:不入圈子,进不了班子;不进班子,守不好摊子。

本来,对刘成明他们这样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机关来说,营以下的干事都是普通工作人员,把活干好,把事办好,班子不班子不是他们考虑的事,还进入不了班子的法眼。但机关的日子熬人,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不知不觉,在性格磨得差不多后,大家突然一下子意识到该提副团了,这个问题便突出了。

一位在总部机关干部部门工作的大校干事吴非曾对陈设立副处长说,别看我们是副师以上的干部,也就和你们单位一个营级干事差不多,都是办事员。看上去光鲜,可长年累月的,积压了那么多副师,不知出路在哪里呀。

陈设立说,总部机关还怕没出路呀,可以下去任职的,只怕你们不愿下去。

吴非大校说,你们是不在其位,不知其苦呀。我都副师七年了,还是个普通干事。要能下去早下去了。你以为总是那么容易呀?那么多人在熬、在等、在盼,你去占他们的位子,人家嘴里不说,心里不知怎么想呢。

陈设立说,你们是总部机关,干到两杠四星,四室一厅,找个老婆,留在北京,也很不错了。而我们下面,只能望梅止渴啊。

吴非说,下面有的是机会啊。

陈设立马上反驳了:机会?难啊,在我们机关,大家私下里便有一种说法,说是团以下无压力,团以上无动力。也就是说,大家干到副团这一级,无论是司政后的参谋、干事或助理,只要不犯错误,不出问题,随随便便可以调到副团,但到正团,位子便突然少了,再往上走,便困难了。好不容易腾出一个位置,突然被外单位的或者总部的人来占了,一压就是多少人啊!

吴非说,那倒是,都不容易。

陈设立说,最怕的就是这种局面,正营以下的单位吧,比如基层单位,反正正营也就是坎,还年轻,还可以转业,到地方争一争。但到了我们这个团一级,转业便不好安置了。人家地方,哪有那么多的位置空着呢?即使转业安置好了,现在的大学生,年纪轻轻的,但学历高,一下子便成了自己的领导,还得从基础做起。

吴非说,团一级都这样,到了我们副师这一级,更是如此呀。

两个人便感慨:机关多少人有心报国,却无力自拔啊。

两个人都是做干部工作,对每年两个季度的干部调整,都了如指掌。个中滋味,甘苦自知。

感慨归感慨,工作还得继续。尽管基层总是喜欢批评机关官僚主义呀,形式主义呀,但机关的人其实也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一张报纸一杯茶,一个话题聊半天”。机关工作重在指导,但并不轻松,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

每次回到家,陈设立的老婆,一位小学语文老师,总爱数落:全中国就你们忙,总在加班,不知加什么?现在又不打仗。

陈设立说,不打仗也是在准备打仗,打仗的事还能是小事?

老婆说,得了吧。你无非也就是个橡皮图章,到办公室天天打表格,搞测评,这事我的学生们都能做。

陈设立说,那能一样吗?我这是国家大事,孙子不是说,兵者,国之大事也吗?

老婆说,行了。不抓你辫子就行了。上次去,还看到你在电脑上打扑克。

陈设立说,加了一天的班,等领导来定方案,休息那么一会儿,娱乐一下脑子,刚好被你看到了,这就算无所事事呀?

老婆不说话。陈设立一生气,吃完饭便又到办公室加班了。





路上,不凑巧,遇到了刘成明。

你干啥呢?

有个材料没写完,明天领导要讲呢。

材料材料,也写个没完,你们写短些不行吗?

兄弟,不是我们不想写短啊,这大一点的材料,哪里由自己做主,这个提一点意见,那个提几点看法,都得总结,都得归纳,你当我愿意把它写成婆娘的裹脚布啊?

两个人站在路边抽烟。

当了副处长,还得去加班啊?

当不当也就那回事,那只是个名分,事还得自己干。

那不同啊,当了副处长,有岗位津贴了,怎么能一样?我老婆还批评我不向你看齐呢。

陈设立想起刚与老婆拌嘴的事,便信口说了句,女人懂什么。

刘成明说,不能这样说,你多几百块钱,女人一下子便看得很清楚。你老婆一讲,我老婆便来吹枕边风了,让我向你学习。

陈设立忍不住笑了,女人的话你也听啊。

刘成明说,那还得听。不听怎么行?我老婆说,不听她的话,永远进不了步。

两人笑起来。

夜色裹着他们的烟雾,在深秋的风中打摆。

刘成明说,这情景,有点像我在边疆当兵时,那时的军营生活多么火热啊。

陈设立说,边防那样苦的生活都过来了,知足吧。

刘成明说,是的,应该知足。有的战友,还牺牲在阿里没有回家呢。

这一说,空气便沉默了。

陈设立虽然没有在边防站过岗,但也知道边防不容易。现在大家都军校毕业了,又奋斗到了大城市,与边防的将士一比,按说有什么不容易满足的呢?

但人就怕比。人比人生气,货比货该丢。在机关,不比能行吗?按吴非大校的话说,不比,人就很快不行了,因为没有前进的动力。和平年代,虽说未必要当将军,也不再老提“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同职级的、同层次的、同阅历的人提了,升了,走了,你还在原地踏步,不比行吗?刘成明总是告诫自己心里要淡定,淡定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不就是个副处长吗?以后还正处、副师、正师,说不定还副军、正军的,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陈设立说。

刘成明不说话了。他想,陈副处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跑在前面的,总是忘了走在后面的……

两个人静在那里,像路边的两棵树。





秋天时,机关组织了一场比武。考试的对象主要是副团以下干部,凡属带长的,便由上级机关来考。比武的内容很多,有计算机操作,有外语考试,有综合考试,有民主测评,有现场答辩,有个别交流,最后归总,评价机关干部的综合素质能力,评估大家在基层群众眼里的形象指数。

机关一般都是考别人,轮到自己考,而且全面衡量,每个参谋、助理和干事都很重视。

组织处的曹干事说,群众评议我们把握不了,其他的,大家能不能想想招?

参加工作后,考试好像是件非常遥远的事。一考,大家便本能的恐慌。不是没本领,而是有些本领长期不用,生疏了。比如说外语考试吧,啥时用过呢?但不管你用不用,反正还得拉出来试试。机关排名要是太靠后,轮到年底提职、转业,好事想都别想。

大家都在憋劲。狼有狼道,兔有兔路,人有人法,注意学习的人,百考不怕;胸中有数的人,处变不惊;混日子的人,才想招呢。

想什么招?题库由干部处掌握呗。

因此许多人或明或暗,或有或无地与干部口的人套近乎。听说是由陈副处长直接管考试,许多人便望而却步。大家都知道,要从他嘴里掏点东西出来,那比登天还难。

曹干事比陈副处长晚一年毕业,但是老乡,平时关系还可以。夜里,便来陈设立的办公室。

考试有没有个大致范围?

有啊,通知上写得很明白。

通知上也很模糊啊,考的东西太杂。

再杂,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能不能透点信?

不能。我也没题库,只有考试时才随机抽。陈设立副处长回答得相当平淡。

曹干事脸红了,知难而退。不过,从此对这位老乡,他好像有了别样的感觉。

刘成明也一样,他怀里揣着个兔子,本来也想去找找老同学。因为老同学当了副处长,虽然是副的,也算是带长了,不用参考。而他呢,虽是同一批来的,不带长还得参加考试。考得好,或许下次提升的人中就有希望,考得不好,刚好成为不被提拔的理由。况且,陈设立还负责考试,多少会留点情吧。

好几次,刘成明拿起了电话,拨到隔壁办公室,刚通便又挂了。

上厕所路过时,他看到陈设立的门开着,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但走到门边,他又缩回去了。

算了吧,别让人小看咱。刘成明想。

我就不信考不过别人。刘成明又想。

这样一想,他又坦然了。

考试连考三天。第一天,陈设立碰到刘成明时,说,好好考。

刘成明说,顺其自然。

他们不聊考试。

第二天,现场述职答辩前,刘成明给陈设立发短信:谁会现场考我?有什么样的一些问题会问?

陈设立像没有看到似的,没有回。

结果抽签时,刘成明刚好抽到陈设立。

刘成明本来很平静,这一下有点紧张了。他想,也好,千万别问太难的问题。

陈设立恰恰问了非刘成明岗位工作专业的一个问题。

刘成明当时血涌上头了。他的脸红了。好在,平时注重学习,博览群书,回答得还不错。几个考官还给予了掌声。当场打分结果出来,刘成明居然最高!他本科毕业的,几个硕士毕业的都排在他后面。

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同学,都以为陈设立给刘成明透过消息。但只有刘成明和陈设立本人知道,此事子虚乌有。

考完后,陈设立发短信向刘成明表示祝贺。

刘成明问:考前为什么不回短信?

陈设立说:只顾布置会场,没看到。回答得不是挺好吗?

刘成明发短信问:为什么要考一个非我熟悉的题?

陈设立回信说:让大家了解一个全面的你。

他们都不说,见了面,从此再也不提考试的事。





肖政委终于来上任了。命令让传说变为现实。

事先,陈设立在宣布命令前,对刘成明说,我们都是政委的学生,等他上任后,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刘成明说,好。

但宣布命令后,刘成明却多了个心眼,没有与陈设立一起,而是当天便到了肖政委办公室。

政委好,听说您来任职,我们都很高兴。

肖政委很热情:是吗?

是啊,我和陈设立……都很高兴。祝贺政委升职!

肖政委问了一下他们的情况。当刘成明说到陈设立当了副处长,而他还是干事的时候,肖政委好像随便问了一句:记得你当学员时很优秀的,是不思进取呢,还是没有岗位啊?

刘成明顿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处没有编制,就是陈设立……他也是超编的,老政委……老政委退下来前研究了一批干部,我没赶上。

肖政委听后看了刘成明一眼,不说话了。

两个人聊了单位一些别的问题,肖政委说,我初来乍到,情况不熟悉,有时间再找你聊吧。

下午,陈设立从隔壁打电话给刘成明说:一起看看政委去?

刘成明支支吾吾说,我手头……还有事,你先去吧。

他没说自己已去过了。陈设立便说,好。

第二天两个人见了面,都不提此事。

一直到有一天,刘成明的处长何必无意中对他说,肖政委上班的第一天我们去看他,你的同学陈设立副处长就在他办公室呢。

刘成明吃惊地说:是吗?

何必处长说,是啊。看上去,他们聊得正欢。

刘成明说,那很正常啊,我们都是他带出的学生,是他的老部下。

何必处长说,我听说,肖政委还没宣布命令前,陈设立就利用星期天跑到肖政委原来的单位去看他了,估计想去接他。

刘成明心里一沉:原来,陈设立早在自己前就去看过了啊。

不过刘成明说,他是管任免的,应该去接啊。

何必处长说,要接也得部里的主要领导带着干部处长去,你们同学自己去算哪回事呢?

处长那天不过是随便说说,但在刘成明心里,却犹如一个炸雷响起。他突然觉得,陈设立的工作做得比他还到位,比他还滴水不漏,于是心里对这位深藏不露的老同学,有了另一种看法。





一大早,刘成明把工作计划报给了自己的副处长。副处长崔东树比刘成明多当一年兵,进步快,副团都快四年了。机关都传说只等处长何必一提升,崔副处长便可顺利接班。但何必处长正团都五年多了,人缘虽好,但一点提升的动静也没有。

崔东树把计划翻了翻说,不详细,再详细些。

刘成明说,不都是按你昨天提的要求整理的吗?

崔东树说,我昨天的考虑还不完整,你再想想吧,要动脑子。

刘成明看崔东树的眼睛,崔东树却没有看他的意思。

刘成明的脸收缩起来了。刘成明那一刻也许有点不太文明的想法,就是把稿子扔在崔东树的桌上,然后拂袖而去。但毕竟在机关历练多年,他无声地退出去了。

往昔,刘成明与崔东树都当干事时,也是好朋友。那时两个人不在一个处,什么都相处得挺好。大家互相钦慕,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刘成明文字功底好,崔东树还经常向他讨教如何修改材料和文章,但自打崔东树提升为副处长,成为刘成明的上级的时候,形势便发生了快速变化。

人的变化都是在不知不觉中产生的。比如说吧,过去两个人在一起开会、做事,都互相帮对方拿个文件,拎着首长的包包。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两个人到哪里,文件包都是刘成明的事了。第一次,刘成明没有感觉,但数次之后,他发现,崔东树根本没有主动去拿的意思。于是,有次刘成明不拿包,自己回来了。

崔东树问他:刘干事,我的文件包呢?

刘成明装作不知道说,你的文件包,我哪里知道?你不是自己拿着吗?

崔东树说,你没有帮我拿啊。

刘成明说,我比你先走,怎么拿?

崔东树脸上没有笑意,生硬地说,那麻烦你去帮我拿回来吧。

刘成明觉得血往脸上汇聚。不过,他还是平静地说,崔副处长,我现在有事,你还是自己去拿吧。

崔东树的脸红了。

从此,两个人走在一起,话也不像过去那样投机了。崔东树好像有意无意显示自己已是副处长,分管着他的工作;但偏偏这样,刘成明装作不知道,只按程序上报,不理这个茬。有时,崔副处长在刘成明上报的材料上改来改去,其实有些地方根本可以不改,但刘成明知道,这是机关规律,照组织处一位干事的话说:不改,怎么能体现领导的水平呢?反正改是负责任的表现,爱改让领导改去呗。

刘成明释然了。

但机关的隔阂,就是这样不知不觉中由小事慢慢形成的。

那次机关考核比武,干部处长程府找刘成明谈话,问了刘成明的一些想法和情况。当问到刘成明下步有何打算时,刘成明说,干好工作,顺其自然。

程府问刘成明对工作的认识?

刘成明说,我个人认为,简单地说,工作就是饭碗。

程府问,怎么讲?

刘成明说,大部分人认为,工作是为革命作奉献,是付出。我觉得,工作首先是饭碗,是吃饭的家伙,是谋生的一种手段。因此,把工作干好,就是把饭碗端好。奉献这话讲得太大,好像工作上全是为了别人。地方上的一些单位,干得不好被人辞掉,就得掉饭碗,军队也一样。

程府说,很新颖啊。

刘成明说,其实很简单,只是大家不这样想。

程府笑了。他说,难怪大家说你有思想,有想法。不过有个问题我得提醒你,民主测评和个别谈话时,有人提到你不太尊重领导。

刘成明说,是吗?关于尊敬领导,好像条令没有作统一的硬性规定和要求。服从命令可以,尊敬?那要看这个领导值不值得尊敬。

程府说,这是机关,下级必须服从上级,要注意影响。

刘成明说,我知道,谢谢你。服从命令,那是天职,是百分之百的服从,你放心。

程府说,我是看到我们处的材料有时也请你帮助,你写得不错,好心提醒你的,没其他意思。

刘成明说,谢谢领导关照,我知道了。反正现在年代不一样了,人们未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谈话结束后,刘成明甚至想到了这话是谁讲的。





日子平平静静,生活简简单单。岁月一天一天地往前挪。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机关老的同志提升不上去,转业或退休,新的同志调来或进步,过不了几天新鲜劲儿,大家还是按部就班。

部里一位副职退休前,开了一个欢送会。以往这样的会也搞,但多是表扬要退的领导如何如何好,工作如何如何的有成就。但这个会却不一样。新来的肖政委说,我也参加一下。

于是,这个会便大了。大家全部拥到会议室。领导们圆桌就座,干事们分成几排。

有些未到退休年龄的领导先讲。无非是肯定这位副职的工作,表扬他如何做人。

部领导先讲完,便是处一级领导讲。处一级的领导表扬得更厉害。

肖政委说,普通干事也可以讲一讲嘛。谁先说?

何必把目光投在刘成明脸上,因为在政治机关,他是最老的一位干事。刘成明却装着没看见,低着头。

于是坐在刘成明身边有个干部口干事站了起来,刚开口一句“依依不舍”的时候,部主任说,坐着讲吧。

这位干事就卡壳了。随便表扬了几句,也没有新意。

才坐下,手机振动了。他打开一看,另一位干事发来短信说:还依依不舍呀?再依依不舍,新的领导到不了任,就会恨你了。

这位干事想笑,把手机悄悄递给刘成明。刘成明把脑袋一侧,看后笑了。

他笑时,正好被部领导看到了。部主任说:刘干事你笑什么呢?你说几句。

刘成明脸红了。他才站起来,便又意识到刚才部领导说要坐着讲的。便又重新坐了下去,说:我觉得吧,退休是人生常态,是自然交替,是历史规律,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问题,但对这位领导,我的确充满尊敬。为什么呢?因为他做事光明磊落,为人阳光刚正……

才说到这,刘成明迅速地想到,是不是他阳光刚正,别人就不呢?坏了,千万别让人有这样的想法,别伤着其他人。于是话锋一转,说:虽然副主任在正师位置上没有干到将军,退也是好事啊,用一句流行的话说,叫软着陆,多好!我甚至都想到,有一天我要是干到这个分上,功成身退,饴子弄孙,那该多好啊。

他一说,会议室里笑声响了起来。

一位在任的副职部领导说,你年纪轻轻,就想着将来有正师职待遇,好事啊。

话刚落,又是一阵大笑。

气氛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了。大家发言便有点意思起来了。

轮到那位退休的副职发言,他却站了起来,说:非常感谢大家让我有这样一个机会,在这个会议室作最后一次发言。感谢大家对我的赞誉,对我工作的肯定。我也想说说心里话,刚才,宣传处刘干事的几句话,触动了我,让我觉得有必要说几句心里话而不是官话。我从基层一个普通士兵干到正师职岗位,正如刘干事所说的,能够软着陆,没犯错误平安退休,要感谢上级领导关心,同级领导的支持,下级同事的帮助。走到今天,我还要特别感谢两种人,一种是对我比较友好的人,无论我走到哪个岗位,我要感谢他们对我真诚的关心关爱,给我真挚的同志友谊,让我有了向上生长的空间;当然,我也要感谢那些对我不太友好的人,正是他们的存在,使我意识到,我有些方面没有做好,使我时时保持着警醒,没有犯太大错误……

说到这里,他的泪水下来了。气氛一下子又跌落下来。大家脸上的笑容收住了。这位领导的话也没再说下去。

这是见过了多次退休场合告别会的刘成明,印象最深的一次。

最后,肖政委作了总结,肯定了这位领导的工作,肯定了大家对他的评价。肖政委说,刚才王副主任动情的发言,使我感觉到了政治部同志间的深情,我们都是做政治工作的,做人的工作的,只要思想的通道畅通无阻,才有可能促进、服务和保证中心工作。政治工作,就是要温暖人,鼓舞人,让人活得有尊严,让人看到前途希望,它不是虚的,更不是纸上谈兵,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像王副主任那样,无论到哪一级退休或者向后转,都能软着陆。同志们,政治工作犯不得错误呀,一犯就是大错误……

肖政委最后还提出了六条希望,希望做政治工作的人,都要“找准位子、高举旗子、搭好台子、不好面子、扑下身子、做好样子”。肖政委讲完后,部主任又总结了几句,会议便结束了。

回到办公室,何必处长对刘成明说,以后大会讲话,要想好了再讲,不要出新意。你一出新意,便容易引起歧义,让人想到不好的地方。

刘成明说,有吗?没有啊。

何必说,你以为大家都傻啊,谁谁怎样心里不清楚?就你看得清啊。大家都不说罢了。

刘成明说,我也没有说错啊。

何必说,我只是提醒你。没别的意思。你想啊,为什么现在的领导在大会小会上讲话,都要准备稿子?因为这样不犯错误啊。你要是随便讲,有时便会犯错误了。而领导代表一级党委,往往你一讲,本来没有这样意思,听的人便认为有了这个意思,那还不乱套?

刘成明说,我明白了。

过几天,他碰到肖政委,便有些忐忑起来。但肖政委没提那会上的事,只是说,看你眼红红的,又熬夜了吧。要注意身体,多加强锻炼啊。

刘成明一下子觉得很感动。





到了年底,机关司政后又研究了一批师职干部。干部处长程府和宣传处长何必都如愿以偿,顺利跨入了副师行列。

大家热烈地表示祝贺。

祝贺之余,便又议论他们的位子由谁接。结果毫无悬念,崔东树当了宣传处长,刘成明顺进,接了副处长。而干部处程府的位子空缺后,考虑到陈设立年限不够,由他代理处长,主持干部处的工作。

党委会研究后,消息很快在机关传开。

崔东树对刘成明说,我是极力推荐你当副处长的。

刘成明答非所问说,你放心,我会好好配合你的工作。

崔东树看着刘成明,刘成明表情很淡定。

出了门,又遇到陈设立,刘成明对老同学说:恭喜啊。

陈设立说,就是代理,咱们扯平了。这回你老婆不会说你不追求进步了。

刘成明说,都是暂时的。大家都是过客。

陈设立说,那是那是。

两人脸上看不出提升的喜悦,也看不出任何波澜。但他们仿佛已然都觉得,对方都不再是原来同学时的那个他了。

这天,刘成明到肖政委办公室汇报中心组学习的事,顺便对政委说,感谢政委的关心关爱。

肖政委说,这是组织集体定的事,说明你们的工作还是不错的。

刘成明说,我知道,谢谢政委。

肖政委意味深长地说,要记住,大家都是党的干部,都在为党工作,感情归感情,工作归工作,谁也不是谁的谁,你们干得好,我光荣;干得不好,我照例还是要按条令条例规定打板子的。

刘成明忽然觉得,肖政委又像当初在军校时那个非常亲切的政治部主任了。

青之花 发表于 2015-3-4 20:58:41

好文老政委退休前,到每个办公室与大家道别,大家客客气气的。看上去,机关水波不扬,波澜不兴,还是平平静静的。大家都感谢老政委的关心帮助,老政委也感谢大家的关心关照。大家说工作没干好,老政委说工作没做到位,有对不住大家的,原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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